武一帆歐洲杯日志(7):鐵騎、一戰和土耳其烤肉
體壇+記者武一帆發自里爾:
“何處是我家,何處是我家?”捷克國歌在朗斯球場的另一邊響起。土耳其人沉默不語,偶爾聽到克制不住的噓聲,引來眾人怒目相向。這里的確不是捷克人的家。土耳其在歐洲各國的移民人口是捷克人的數十倍,助威團體有壓倒性的優勢。久聞種種對土耳其球迷的負面評價,親歷那一晚,我的確有些體會:有關宗教與世俗,有關民族與文化,有關可敬的粗魯和可恥的文明。
突厥鐵騎迅速攻占了朗斯這座只有三萬多人口的小城鎮——真的是鐵騎,各種敞篷跑車、越野車和改裝過的家用車空檔油門轟鳴著,列隊碾過莊園和學校旁的林蔭道,肆意釋放著紅色的煙霧。紅色蔓延到球場內。所有屬于土耳其陣營的看臺座位上都擺著一面做工精良的紅色星月旗。原以為是組織方的統一安排,比賽開始后卻發現捷克人并無此待遇??赡艿慕忉屖牵硞€土耳其的土豪組織包了場子,花大錢定制了這幾萬面國旗以壯聲勢。我將自己座位上的那一面掖在挎包里,當成了安全撤退的“護身符”。如果你看見那些土耳其人眼中迸出的怒火,就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賽后穿過鎮中心時,我腦中閃過了電影《盧旺達飯店》的片段和那句口號:“Hutu Power”。
一支土耳其管樂隊進駐球場一角,成為助威聲的發起者和指揮。在此之前,我與土耳其的親密接觸只有風靡全歐洲的D?ner Kebab(一種土耳其烤肉)快餐。然而在西班牙,干這個營生的大多是巴基斯坦人、孟加拉人或北非人。我在西班牙有個小兄弟,天津人,文化常識貧乏卻又很實誠的小伙子。某天說起吃Kebab,他說自己還是喜歡吃“豬肉的”,羊肉吃著膩。我驚訝,難道你每次去都要求“來份豬肉的”?大家笑過后,小天津也若有所思,難怪那伙計每次都哂笑著和自己逗趣。
捷克國旗只是裝點,球場已被土耳其人占領
拜法國鐵路網站奇怪的訂票系統所賜,我餓著肚子抵達朗斯。眼看球場越來越近,居然找到一家沒有高音喇叭和酒醉人群的家庭咖啡館,絕處逢生??兄鹜群湍汤业拈L面包,我突然發現自己處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核心區域:左邊是土耳其人,右邊是三個德國小伙子,克羅地亞人站在吧臺邊,給兩個英國人指點廁所的位置,一個披著比利時國旗的小孩堵在門口朝里張望,不時有幾個一臉驚惶兼興奮的法國街坊擠來湊熱鬧。其間,還有有幾個來打前站的愛爾蘭人和意大利人從窗前經過。一百年前,這家咖啡廳所在的位置可能縱橫著幾道戰壕,到處是彈坑和被榴散彈炸翻、被機槍撂倒的士兵。但此時此刻,大家都啜著塑料杯中的啤酒,盯著德國對北愛爾蘭的比賽轉播。
一戰各國擠進小酒吧,和平共處
左邊的土耳其人喝掉了第二杯啤酒——別問我穆斯林喝酒合不合規矩的事,因為他的同伴隨即送來了配料不明的披薩,幾人一時大快朵頤——用英語和德語爆粗口,對托馬斯·穆勒幾次錯失良機大聲抱怨,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的立場。除此之外,他一個勁地給我讓座,高聲問候德國人,寧可歪著頭看電視也不打擾擋在他前邊的幾個克羅地亞人,每一次快步溜到門外才點燃煙卷。
《好兵帥克歷險記》曾是我的“圣經”,過去二十年,這本厚厚的、未完成的自傳體小說一直放在我的枕邊。作者雅羅斯拉夫·哈謝克只在幾處提到了奧匈帝國在一戰的盟友土耳其。盧卡什上尉在和情婦的丈夫進行一段尷尬的對話時提到:“……的確,英、法和俄國的聯軍在德國、奧匈和土耳其這塊磐石面前顯得太弱了……”我還記得脾氣火爆的捷克工兵沃吉契卡不屑地對一個匈牙利女仆說:“學學捷克語吧,姑娘?!?/p>
揮舞著國旗的捷克人,宣示威嚴
德沃夏克、斯美塔那、哈謝克、卡夫卡、穆卡,我很想利用這機會和真正的捷克人敘一敘我多年來對這個民族的仰慕,結果發現自己擠在一群腎上腺素爆發的土耳其人中間。他們粗魯、單調,整場伴著管樂團發出的嘶啞聲音喊著:“Türkiye!”他們在賽后仍長按著喇叭“隳突乎南北”,讓人深感:這也就是贏球,要是奪冠還得了?但我也確實看到了,這群粗人向在場內投擲焰火、放鞭炮的另一群粗人破口大罵,報以憤怒的吼聲,這群粗人以更響亮的聲音呼喊著“阿爾達·圖蘭”的名字,壓制著少數反對者的噓聲。
土耳其球迷斥責本國搗亂分子破壞秩序
卡夫卡寫過一篇名為《鄉村婚禮籌備》的短篇小說,描寫過兩個棉線推銷員在火車上的高聲對白。前座那個由費內巴切、布爾薩體育和貝西克塔斯球迷組成的家庭,應該也那樣,帶著睡意,靜靜聽著我和鄰座那個來自伊斯坦布爾的小伙子用半通不通的英語聊天:關于布拉克(他們這樣稱呼國安球員伊爾馬茲),關于登巴巴,關于兩國網民的怨氣。
明明來打醬油卻又無處不在的荷蘭球迷
我是有怨氣的,針對文明的法國人。朗斯一家裝潢精美的夜酒吧,女招待招呼著吧臺邊除我之外的每一個人,然后把腳蹬在大理石桌面上和女伴聊天。男招待攔住邊抱怨邊向外走的中國人,解釋:“我從早上八點工作到現在,很累了。沒看到你真抱歉!”應當原諒這虛偽的歉意、侮辱人的禮貌和拙劣的謊言,如果他說的是法語,最美麗的語言。而比利時的啤酒,確實敗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