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勤伯:大寫的“生活” 拉丁美洲被切開的激情
本文系作者為體壇出品的《美洲杯100年》一書所撰寫文章,購買方式請看文末。
文/體壇+記者王勤伯
我記不起南美在何年何月進入了我的血液,就像不確定這片大陸上每條大河起源于哪國哪地。但河流流淌在那里,南美存在于我的血液里。
很多年里,我寫過的南美足球稿件寥寥可數,但我一直把自己當作一個南美足球記者。沒有任何一天我會漏過巴西和阿根廷的報紙,也沒有任何一天的生活可以缺少南美音樂。很多年過去,我仍然不是專職南美足球記者,只是漸漸明白,如果沒有南美,或許足球和音樂對我都不會具備任何含義。
如果沒有足球和音樂,又有多少生活下去的意義?南美對我,不是新穎也不是獵奇。在我眼里,南美不是“另一種生活”,也不是“一種生活”,它就是大寫的“生活”,超越了“原來的生活”給我的種種尺度和限定,是真實的“生活”。
2016里約奧運會期間,阿根廷運動員在里約處處遭噓,阿根廷媒體卻集體為巴西人辯護,“我們兩國分享同一種體育激情”。阿根廷人的這種態度,是否讓那些拿中日來比較巴阿的人感到臉紅?
這就是南美,它的存在處處超越你在歐亞大陸習慣的范式。盡管歐洲和南美在世界杯奪冠次數上有得一拼,但在激情和技巧層面,歐洲人不得不帶著崇敬來看待這塊大陸。
作為南美之外最偉大的球員,克魯伊夫是否可以和貝利、馬拉多納并肩?對我,這樣的問題可以不存在。
我僅僅想問,克魯伊夫是否高過濟科或小羅?
誤讀和自我誤讀
如果要為這塊大陸尋找一個標志性的人物,一定非切·格瓦拉莫屬。他是20世紀全球左翼革命唯一留下的不朽流行文化標志,他不僅反對強權,更反對奉從和安逸、反對官僚和體制,個性如此鮮明的人物,恰恰是在歐亞大陸找不到的。
但切·格瓦拉同時也爭議滿身,他到底是英雄還是惡魔,是革命者還是筷子手,是無產英雄還是誤入歧途的布爾喬亞,是社會思想家還是治國外行?如果你一部接一部地閱讀這個阿根廷羅薩里奧人的傳記,會一次又一次地顛覆自己的看法。
南美令人著迷之處也在這里,這塊大陸可以在不經意之間顛覆你的三觀。任何一種帶著既定模式去打開南美的方式都是粗淺和愚蠢的。
中國對南美的研究,一直偏向政治經濟歷史,忽視社會文化,尤其對音樂和足球在20世紀南美的角色基本不做探討,閱讀關于南美歷史的中文讀物和閱讀關于南美足球和音樂的中文介紹幾乎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好像是在談兩個不同的地方。
這種分裂顯然是由研究者本身的局限造成的。在本國歷史問題上受過簡單粗暴的教育,當然就更容易在對南美的理解上尋找類似的套路。拉丁美洲貧窮是因為飽受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盤剝成為基本論調,站在大洋彼岸對拉丁美洲人民哀其不幸憤其不爭。至于南美的音樂和足球,中國一些人甚至帶著愚昧不堪的文化優越感去看待,把一切歸結于“原始”和“即興”。
語言不通、地理隔閡,再加上中國民眾更多的文化興趣集中與日韓、歐洲和北美,導致中國的拉丁美洲研究成了少數幾個學者的自言自語。他們可以在贊頌查韋斯的同時忽視委內瑞拉民眾連購買上廁所的手紙都需要通過黑市,可以在引述各位拉美左翼作家的同時忽略他們自省的話語。
加西亞·馬爾克斯一直被視為左翼人士,但他卻對阿根廷作家索里亞諾坦白地說,“我懂什么政治?也就是跟他們這樣的人物(卡斯特羅)站在一起,我的書更好賣一些。”
對中國拉丁美洲研究者影響最大的書籍莫過于烏拉圭記者加萊亞諾在31歲時以文學手法寫成的歷史經濟著作《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2009年第五屆美洲國家首腦會議上,委內瑞拉總統查韋斯向美國總統奧巴馬贈送了此書的西班牙語版本。此書聲名大噪,亞馬遜銷量一夕間升至暢銷榜首位。然而,已到老年的作者加萊亞諾不止一次對本書缺乏嚴謹性表示反省。
秘魯學者小略薩(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兒子)曾把《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稱為《拉丁美洲完美白癡圣經》,以學者的理性手術刀般地切出了《血管》一書里種種誘人卻膚淺的民粹邏輯:“我們窮是因為別人富,我們窮是因為別人為富不仁”。
小略薩的書名叫《拉丁美洲完美白癡手冊》,他不僅批駁《血管》里的粗淺邏輯,更指出了拉丁美洲政治的死結:面對貧窮的現實,選擇左翼,成為馬克思主義者,掌握政權后,為保持對民眾的煽動能力,并轉移社會問題視線,搖身一變成為愛國者,煽動反美民族主義并以此作為自己大規模貪腐撈錢的遮羞布。
另一些中國人走近南美的路線是文學。這需要感謝20世紀后半葉在歐美圖書市場發生的“拉丁美洲文學爆炸”,領軍人物當然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然而,這又導致中國人逢拉美、南美必談“魔幻”。事實上,根本就不存在一種以“魔幻”為主流的拉美文學,拉美諸國的文學多樣性徹底被“魔幻”一詞強奸了。
如果讀一讀科塔薩爾,你會發現他比歐洲人更歐洲,讀一讀波拉尼奧,他并不魔幻,但中國讀者對拉美的“魔幻”印象深刻到了自我魔幻的地步,像巴西最出色的當代作家泰扎訪華,每到一處總是一群人問他為什么巴西文學里不容易找到魔幻。
我不認為在不遠的將來中國會出現一本比較中允的關于南美政治和歷史的讀物,或許很遠的將來也不會。就像沒有人能夠完整地閱讀和呈現歐洲,也不太可能有人比較完整全面地呈現南美這塊大陸。
那么,是否存在一條比較便捷地打開南美、走進這片大陸腹地的路徑?還確實存在。這條路就是音樂和足球。南美的歷史,政治經濟人物傳記是非常不穩定和表層的部分,更深厚的是社會文化史:混血多元、飽含激情、奔放自由——足球和音樂是最重要的載體。
如果你不認識任何一個南美歷史人物,從玻利瓦爾、圣馬丁到切·格瓦拉,但你認識貝利、馬拉多納、梅西、梅塞德斯·索薩(阿根廷傳奇女歌手)、帕拉(智利傳奇女歌手)、維羅索(巴西音樂巨子),你同樣可以把握住南美文化之魂,甚至,不受歷史事件和政治人物的干擾,你對南美的激情能參透得更好。
巴西和西語美洲
“拉丁美洲”是一個非常不穩定的地理概念。有人爭議,既然是說拉丁語系語言的美洲,那么說法語的加拿大魁北克地區為什么不算拉丁美洲的一部分?或者,說荷蘭語的蘇里南怎么算?
拉丁美洲、西語美洲在地理概念上都不如“南美”那么確定。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巴西。巴西歷來是個“南美國家”,但巴西人直到50、60年代才開始承認自己是一個“拉丁美洲國家”,在此之前,巴西人認為自己和“拉美”沒有關系。
上文提到過巴西文學無關“拉美魔幻”,在語言上,葡語和西語絕不是看上去那么相似。中國有很多學西班牙語的人喜歡裝作自己“基本懂葡語”,實際也就是能認識一些字而已。一個西班牙語流利的中國人想要葡語流利,起碼需要2、3年堅持不懈的學習和練習。如果能在學好葡語的同時還能做到西語不受干擾,基本上可以在大學里評教授了。
如果梳理巴西音樂、文學源流,幾乎可以徹徹底底地和西語美洲撇清關系。巴西可以被視作嵌進南美洲版圖的一個獨立大陸,恰恰是巴西的與眾不同,為南美文化圈增加了許多寶貴的對抗和交流。在足球方面尤其如此。
美洲杯早期占據統治地位的國家是烏拉圭和阿根廷,這兩國也是南美白人比例最高的國家。二戰前后是巴西音樂和足球發展變化最迅速的時期,從1938年萊昂尼達斯驚艷法國世界杯,到1958年捧起雷米特杯,巴西足球不僅登上世界之巔,更提供了一種倡導種族融合、強調創造力、腳下技術和進攻意識的足球。
直接從巴西足球受益的國家是阿根廷。二戰后的阿根廷足球盡管也貢獻了迪斯蒂法諾、西沃里這樣的天才巨星,但在技戰術方面嚴重傾向防守和粗野踢法。職業生涯末期效力于巴西桑托斯和圣保羅尤文圖斯俱樂部的羅薩里奧人梅諾蒂決意要把巴西足球的精髓帶回阿根廷。“梅諾蒂主義”實際是一種向巴西學習的阿根廷足球。
阿根廷足球從“梅諾蒂主義”里收獲的絕不止1978年世界冠軍。盡管馬拉多納在國家隊取得的成就是依靠防守至上的“比拉爾多主義”實現的,身邊身后一堆高大前鋒中場和后衛,但進攻意識和技術足球已徹底改變了阿根廷人的足球觀念。
到90年代佩克爾曼擔任國青主管,阿根廷足球在選材上嚴重朝技術好的球員傾斜,一時間小個子精靈人才井噴,2006年世界杯,阿根廷足協主席格隆多納頗有譏諷地說,“要真是按照阿根廷球迷的口味,國家隊首發陣容應該是白雪公主和7個小矮人。”
對巴西學習得最惟妙惟肖的是90年代的哥倫比亞足球,兩隊連球衣都很相似。1994年世預賽哥倫比亞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客場5球狂勝阿根廷以后,很多巴西人成為哥倫比亞隊的粉絲。
這種現象甚至蔓延到1994年巴西隊贏得世界杯以后。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尼日利亞半決賽淘汰巴西,很多巴西人又喜歡上尼日利亞。總之,不管巴西隊的技戰術如何歐化,巴西人的足球參照點永遠是1970和1982兩支巴西隊,不僅要贏球,要踢得漂亮,還得對板著面孔的歐洲戰術足球進行褻瀆。
褻瀆一詞是南美文化的核心內容,馬拉多納連過5人、內馬爾的雜耍動作,既是創造力,也是褻瀆,沒有褻瀆就沒有南美人的創造。面對板著面孔且又占據強勢地位的北半球文化,最能展現南美激情的舉動就是褻瀆。
巴西的“熱帶主義”文化運動最能展現褻瀆和創造的關系。“熱帶主義”并非中國人慣常理解的海納百川兼收并蓄,而是指面對強勢文化時一邊吸收一邊戲仿褻瀆,既是提供一種全新的文化內容,同時又有清晰的反主流文化態度。切·格瓦拉對于世界革命的意義亦在于此,他是既是革命者也是反革命,一個世界主義的阿根廷羅薩里奧佬,一個堅持反文化的文化符號。
美國人發明的“拉丁音樂”一詞涵蓋甚廣,通常指的其實是旋律歡快、節奏感好的中美加勒比音樂。這就好比用魔幻一詞來看待整個南美諸國的文學,注定誤讀。安第斯山諸國的音樂有非常悲傷的一面,巴西音樂也有非常歐洲的一部分。
倒是在舞蹈方面,南美諸國流行舞蹈的差異更小,尤其是薩爾薩、坤比亞、桑巴在各國都已流行開。而且這些舞蹈里,女人臀部始終是最為重要的關注點——臀部之愛是中南美各國較為統一的口味,和英美歐亞式童顏巨乳口味形成強烈對比。
張藝謀執導的各種大型演出時常被用來和納粹德國著名女導演里芬斯塔爾的風格做對比。張藝謀和里芬斯塔爾并不是那么特例,歐亞大陸在審美方面存在很多共通之處,例如暗含權力和服從的各種“和諧美”“統一美”“秩序美”。
南美秀臀舞蹈展現的恰恰是不和諧、不統一和無秩序之美,因為要找出兩個完全相同的女人屁股真的太不容易,屁股在南美文化里已升華為美與褻瀆的共同體。從幼兒就開始的秀臀舞蹈練習,讓褻瀆精神深入南美人的骨髓,很多人看到南美球員戲弄對手于鼓掌之間的表演,容易簡單地歸結為“技巧”,卻忽視了這里暗含著的南美文化元素:褻瀆的快感。
人類社會的自然形態
帶著北半球的政治經濟意識形態習慣去觀察南美,就像面對一個性感美女卻只想找到卷尺去丈量三圍并就相關數據展開討論。習慣北半球思維的人,往往不明白自己對待世界的態度從出發點開始就是冷冰冰的,甚至,是冷酷無情的。
有一些理論看似充滿誘惑,卻只能不斷把你帶進死胡同。舉例說,有人把足球的發展和經濟發達程度聯系在一起,似乎德國是個不錯的例子,但是,又如何解釋貧窮的南美卻那么盛產球星、甚至球星大量流失的南美俱樂部仍然時不時可以在世俱杯上和歐洲頂尖豪門一拼?
于是,另一種誘人的說法又出現了:南美很多小孩家里窮,都努力地要踢好球,爭取能夠改善家人的生活。那么,中國西南西北很多小孩家里也窮,為什么人口基數那么大能踢出好球的人數那么少?印度、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呢?
這些理論背后暗藏的其實是一種卑鄙低劣的思維,即認為錢是一切的驅動力。然而,一個小孩能否成為球星,在他青春期尚未結束幾乎就已徹底定型,這個年齡無論窮還是富,夢想才是踢球最大的推動力。請問讓馬云、許家印每天拿著大捆人民幣擺到西南西北各個小縣城的學校操場上,10年內中國能出現一個馬拉多納嗎?
南美被中國觀察者們嚴重忽略的地方,是南美人雖說不上發達但絕對有效的基層社會組織。就以足球來說,阿根廷和巴西雖窮,頂級聯賽賽制雖混亂,但其基層足球、青少足球的網絡發達和普及程度卻是中國足球目前投入巨資也難以在20、30年內達到的。
當然,政治經濟學者們在這里又會冒出“南美地廣人稀方便找到足球場地”的說法。可是,在棚屋密集水泄不通的貧民窟,一樣可以出現足球巨星,一樣可以出現奧運金牌得主,一樣可以誕生音樂巨子,這些又該如何解釋?又是因為窮所以一門心思要改變家人生活的動力?
南美被北半球政治經濟白癡們嚴重忽略的一個層面,是其基層文化的豐富多樣性。任何一個擁有北半球文化優越感的人,在南美的基層文化面前都會像第一次走進亞馬遜叢林一樣碰壁。
無論是足球、音樂還是舞蹈,南美文化的強大動力和資源都來自底層,即使白人中產氣質濃郁的波薩諾瓦音樂也不例外,因為它的基礎是桑巴。南美民間音樂高手人數有多密集,這是難以統計的,不音樂無舞蹈和不足球幾乎就不是一個南美人。2016年里約奧運開幕式上獻歌的巴西老音樂家伊爾曾擔任巴西文化部長,有一次巴西國內著名的“無地農民運動”抗議到了首都,伊爾把抗議領袖請到自己辦公室聊了一整個下午,大音樂家和底層領袖不是聊政治,而是切磋了好幾個小時的吉他彈奏技法。
南美對我們擺出的問題即是:是否非要經濟非常發達才能可能建立有效的社會文化組織?
19-20世紀北半球經歷的絕不是一場又一場正邪之間的斗爭,而是一次次集體洗腦。最后北半球人類普遍認為,任何一個國家都需要一個強大的政府掌握調配資源,需要從上到下滲透到每個角落的社會組織,需要對每個個體進行編號統計,這樣才可能有生活的希望。一旦某個國家出現混亂,人們就會認為缺乏一個強大的政府,缺少一場滲透全境的社會運動,缺乏一整套管理制度。
南美的歷史卻呈現出一種荒誕中的真實。北半球的國家思維當然也影響到了南美諸國,各種治國的理論和嘗試都出現過,也飽嘗各種惡果,無論是一度占據上風的右翼軍政府獨裁,還是目前把委內瑞拉搞得水深火熱的查韋斯主義。
然而,有一點卻是南美珍貴保存下來的東西:無論是軍事獨裁還是左翼威權,都沒有能夠實現對整個社會的完整滲透,極權主義左右兩翼在南美曾激烈交鋒,卻從未找到合適的溫床。南美社會以一種強大的自然力量抵制了北半球式政治思潮和社會運動。
我曾記得在90年代有幾年時間不喜歡看足球。覺得這已經是一項沒有希望的運動,一切都是條條框框,一切都是戰術,每重復看到1986世界杯馬拉多納千里走單騎的鏡頭,我的絕望就更加深一些。但1996年,羅納爾多出現了,1999年,小羅出現了,2002年,我第一次采訪足球大賽,現場目睹了3R幫助巴西第5次捧起世界杯。
這番經歷讓我學會了等待,我知道南美那塊土地上還會飛出更多的精靈。果然,小羅謝幕后,梅西來了!
我對今日世界的態度很像面對90年代初的足球,從北半球的大國政治里看不到希望,看不到人類的未來,甚至可以說,越看越悲觀,越看越絕望。
然而,我同樣會快樂地活下去,因為地球上還有一片叫南美的大陸,有一種叫阿根廷的足球,有一種叫巴西的音樂,或者,有一種叫巴西的足球,有一種叫阿根廷的音樂。
親愛的朋友,這就是我和南美的關系。我背叛北半球,背叛歐亞大陸,是要背叛已經、正在和即將發生的主流人類歷史,這種歷史就像張藝謀導演的大型演出,看似宏大,但每個個體已徹底功能化、機械化、程序化。南美人是我精神領域的父老鄉親,我像等待戈多一樣等待著下一次馬拉多納、羅納爾多、梅西式的千里走單騎,等待自己隨他們的步伐飛躍一切功能、機械和程序;我像虔誠的信徒也像饑渴的少年對著舞蹈中的圓潤女人屁股出神,我從那里來,也要往那里去,這是我生命唯一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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