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觀世界杯·往事】1950:馬拉卡納慘案 巴西的廣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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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壇+記者克韓報道
1、“英格蘭足球已死”
說起1950年世界杯,有很多人會想起英格蘭隊與美國隊那場對決。很多年后,有一個美國記者喬弗里·道格拉斯為這場比賽專門寫了一本近200頁的書,名字就叫《他們的一生之戰(The Game of Their Lives)》。此書在2005年還改編成了一部電影《奇跡比賽(The Miracle Match)》。
《他們的一生之戰(The Game of Their Lives)》
那場比賽發生在1950年6月29日——4天之前的6月25日,朝鮮戰爭剛剛爆發,比賽第二天(6月30日),杜魯門總統決定揮師參戰——簡單來說,當時的美國人有很多更為重要的事情關心,根本不關注這支遠征巴西的國家足球隊,他們就像汪峰一樣搶不到頭條。當時在巴西報道世界杯的400名記者中,只有一個記者來自美國——《圣路易斯快郵報》(這屆美國隊11個首發球員中5個來自圣路易斯)的麥克斯基明,就連他都不是被正式派往世界杯的,因為他無法說服自己的主編世界杯值得報道,所以只能利用假期自費前往。
當時美國隊實力也確實弱。美國隊上一次參加世界杯,1比7慘敗給了意大利,看臺上拿著望遠鏡的墨索里尼表示非常滿意。在1950年世界杯前的1948年倫敦奧運會上,他們再次0比9輸給意大利,那之后他們0比11輸給過挪威,0比5輸給過北愛,0比4輸給過蘇格蘭——在世界杯前,他們共遭遇七連敗,進球數2,失球數45。
美國隊的對手就厲害了,他們是第一次參加世界杯的英格蘭,當時英格蘭奪冠的賠率是3-1,而美國是500-1。媒體都認為,“可憐的美國人”輸6個球以內都算勝利,這場比賽之所以安排在貝洛奧里藏特(Belo Horizonte),也是因為比賽因為強弱懸殊沒有懸念,屬于二流比賽。巴西當地媒體都稱英格蘭隊為“Reyes de Futbol(葡語,足球王者的意思)”,他們認為對英格蘭隊真正的考驗會是巴西隊,但那要等到最后的四強決戰才會上演。
英國報紙對球隊備戰所進行的有關報道
那支英格蘭隊人才濟濟,有比利·賴特、日后的馬修斯爵士、芬尼爵士、莫滕森、杰基·米爾布恩,還有一個名叫拉姆塞的右后衛——沒錯,就是日后帶隊奪得1966年世界杯的拉姆塞爵士。長途飛行剛剛進入人類生活,英格蘭隊飛行了31小時才來到巴西,途經巴黎、里斯本、達喀爾和累西腓。
而已經35歲的馬修斯,還要被足總安排到加拿大去進行友好訪問(不要問我足總為什么要在世界杯期間安排這樣的訪問),又來回飛了28小時。所以,第一場比賽2比0拿下智利的三獅軍團,讓馬修斯爵士在第二場對美國的比賽中休息,倒也并非完全因為托大。比賽前20分鐘,英格蘭隊對美國隊球門狂轟濫炸,也擊中過門框。
美國隊合影
第38分鐘,美國隊內唯一一個職業球員麥克伊爾凡尼(Ed McIlvenny,世界杯后加入了曼聯,他當時還沒有美國國籍,只是按照當時的規矩,宣稱自己“準備入籍美國”就足夠有資格參賽了)擲出界外球,中學教師巴爾(Walter Bahr,那支美國隊到現在還活著的兩名球員之一,現年已經91歲,另一個是在這場比賽中高接抵擋的門將博爾吉Frank Borghi,博爾吉現年89歲,當年的夢想是成為一個棒球職業大聯盟捕手,所以“手活”很好)一腳25碼外的遠射本來威脅不大,但最后時刻蓋特廷斯(Joe Gaetjens,海地移民,后回到海地,但被獨裁者杜瓦利埃的秘密警察逮捕后殺害,其家人對美國大使館不肯出面相救非常不滿)魚躍頭球輕微改變方向,球進入了網窩,1比0!
打入制勝一球的蓋特廷斯被興奮的球迷高高抬起
此后英格蘭繼續狂轟濫炸,但無法改變比分。不過,有關英國媒體賽后接到電報、然后想當然地把比分從英格蘭0比1負改成10比1勝的故事,只是一個傳說。這個故事令人印象深刻,因為它太體現英國人的那種自以為是的傲慢了,但有研究者在2014年對當年的英國報紙做了仔細的爬梳,證明沒有一家報紙做過這樣的報道。(一說是英國通訊社的報道出了錯,只不過報紙沒登。)
當天英國板球隊也遭遇了主場的歷史首敗,對于深愛板球的英格蘭人來說,那才是最大的新聞。世界杯的失敗,只是板球失利新聞的輔助,有報紙用了“英格蘭在足球上也敗了”的標題,還有媒體用了“最后一根稻草——美國隊在世界杯上擊敗了英格蘭”。英國《每日快報》倒確實把比賽報道放在訃告欄,標題是《英格蘭足球已死》。
英媒對于英格蘭隊的失利進行了如實報道
而在美國,同樣很少有媒體報道這場比賽——除了“派出”記者的《圣路易斯快郵報》,其它媒體大部分用了通訊社的報道。巴爾說:“我們回到美國后,基本沒有掀起波瀾。”《紐約時報》只給了兩段報道,巴爾說:“此后25年,我大概只接到了兩三個采訪要求。”
不過,比起同屆世界杯上東道主的馬拉卡納大悲劇來,英格蘭隊的遭遇其實不算什么。
2、為什么是巴西主辦這屆世界杯?
有關Maracanazo(可直譯為“馬拉卡納打擊”,指巴西國家隊在1950年世界杯最后決定性的一役中,在馬拉卡納球場1比2輸給了死敵烏拉圭),寫過的東西已經太多。比如,對失球負有責任的巴西隊黑人門將巴爾博薩的遭遇,大家已經耳熟能詳。馬拉卡納悲劇后,他一直生活在羞辱中,甚至偶爾走入超市購物都會被人指指戳戳,"就是他讓巴西丟掉了世界杯"。有人后來把馬拉卡納球場的門柱給了巴爾博薩當紀念品,他開了一次小小的燒烤派對,把門柱當劈柴燒了。2000年,79歲的巴爾博薩去世時留下名言,"巴西法律最多只允許30年徒刑,但我卻坐了50年的牢。"
巴西隊門將巴爾博薩被烏拉圭前鋒斯基亞菲諾攻入第1球
再比如,巴西隊當時穿的是藍色領子的白色球衣,輸給烏拉圭后極度的失望讓巴西人遷怒于球衣。里約熱內盧的一次媒體因此舉行了一次新球衣設計征集活動,最終一個來自巴西和烏拉圭邊境處的19歲小伙子的設計脫穎而出,新方案有巴西國旗的藍、白、綠、黃四種顏色,黃衫軍團從此誕生。
在這篇《世界杯往事》里,我不想再展開討論這些大家比較熟悉的事情。我想談論兩個大家可能比較少注意的話題:A、為什么是巴西主辦這屆世界杯?B、輸給烏拉圭真的是那么大的冷門嗎?下面,先討論第一個問題。
第一屆世界杯,在南美的烏拉圭舉行。第二屆世界杯,回到歐洲的意大利舉行。南美足聯認為,第三屆世界杯應該再回到南美,從而呈現輪辦的態勢。但國際足聯最終把第三屆世界杯授予了法國,這引起了參加作為申辦國阿根廷的極度不滿,他們憤而和曾拒絕參加第二屆世界杯的烏拉圭一起,再度缺席了在歐洲舉辦的世界杯。
1938年第三屆世界杯之后,本來應該在1942年舉辦一屆世界杯。阿根廷、巴西這兩個南美國家參與了爭奪,因為他們都認為歐洲已經連辦兩屆,輪也該輪到南美了。但其實當時最有競爭力的是和他們爭辦的德國,不過1939年9月1日納粹閃擊戰入侵波蘭,世界杯被取消了兩屆。
在歐洲戰火紛飛之時,南美是一塊和平的樂土,這也是來自歐洲舊大陸的小說家茨威格稱巴西是“未來之國”的原因。而巴西和阿根廷也開始爭執誰更適合主辦戰后的世界杯。兩國曾經考慮過聯合申辦,但隨即這一提案就胎死腹中。巴西人認為自己提出申辦世界杯要早于阿根廷,而阿根廷的申辦策略則不太明智,1945年的南美足聯大會上,除了阿根廷之外的國家都支持巴西。阿根廷要等到1970年代末期才能主辦自己的世界杯。
1946年,國際足聯戰后的第一次大會在盧森堡召開。這屆大會作出了很多重要的決定,其中包括把二戰中藏在意大利足協主席巴拉西鞋盒里的金杯(由于金杯含有兩公斤金子,如果被納粹找到的話就會被熔化掉換所需的戰爭經費)命名為雷米特杯,以紀念前國際足聯主席雷米特。另一個重要決定,就是確定了未來兩屆世界杯的主辦地:1949年的世界杯將交給巴西主辦,而1951年再來一屆世界杯,這次交給瑞士這個在二戰中因為保持中立而未被戰火洗刷的國家主辦。
是的,你沒看錯,巴西世界杯最初決定是在1949年舉辦。事實上,雷米特希望巴西世界杯越早舉辦越好,甚至最好在1947年舉行。但他后來也意識到,只給巴西11個月準備時間是不現實的。其實,讓巴西在1949年主辦世界杯也不現實,好在國際足聯最后考慮到1949年世界杯還是距離1948年倫敦奧運會太近了(當時世界杯比起奧運會來還是體量較小,所以一般都是避其鋒芒),所以索性改成了1950年舉辦,瑞士世界杯則順延到1954年世界杯。
馬拉卡納體育場
為什么說讓巴西1949年就舉辦世界杯也不現實呢?我們從2014年世界杯的經歷就可以看出,巴西人熱情奔放,但在守時方面就像所有的拉丁語系國家一樣不是那么靠譜。比如1950年世界杯的主體育場馬拉卡納,要到1948年1月20日(這個日子有講究,是里約守護神圣塞巴斯蒂安的紀念日)才破土動工。而真正的建設,則要等到半年多后的8月17日才開始。
由于馬拉卡納遲遲未能建成,所以1949年4-5月間巴西主辦南美錦標賽(美洲杯前身)時,也沒有用上馬拉卡納演練。事實上,當時所有為世界杯建設的場地都還沒有竣工呢。巴西向出席南美錦標賽的雷米特保證,馬拉卡納會在1950年4月時建成。為此,他們投入了多一倍的工人,甚至到1950年2月時還在報紙上招工。到5月末,政府又批準了一批一攬子緊急撥款,這才保證馬拉卡納在世界杯開始前將將能夠完成。
3、“足球史上最震耳欲聾的死寂”
巴西申辦世界杯時的勝利,最終及時完成馬拉卡納建設帶來的成就感,以及對于自己成為世界“未來之國”的憧憬,讓巴西人在這屆世界杯開始之前,就充滿了樂觀情緒。也正因為如此,馬拉卡納最后的悲劇才來得如此突兀:期望過高,失望帶來的創痛也就越深。那么問題來了:當時的巴西,實力真的足以俾睨群雄的嗎?巴西人是否過于樂觀了?
1938年世界杯,巴西擊敗了瑞典取得第三名。到那個時候,巴西只有兩個南美錦標賽冠軍,而且兩次都是在自己當東道主時取得的冠軍。但到1950年世界杯前時,巴西的足球力量已經成長起來。他們剛剛贏得了1949年美洲杯,在那屆杯賽上他們8場比賽一氣打入了46球,其中包括9比1勝厄瓜多爾,10比1勝玻利維亞,和7比0勝巴拉圭以及5比1大勝烏拉圭。
1950年世界杯的賽制是獨一無二的,4支球隊進入終極小組賽,以小組循環賽成績最佳者捧杯。在小組賽頭兩場中,巴西7比1狂勝瑞典,6比1大破西班牙,而烏拉圭只是3比2小勝瑞典,2比2平西班牙,氣勢上不如東道主遠甚。不過這些成績都有一定的迷惑性,烏拉圭實力與巴西實力差距并沒有看上去那么大。
在世界杯開賽前的1950年5月,巴西就和烏拉圭進行過三番戰。其中第一場比賽,巴西就在主場3比4輸給了烏拉圭。里約很紅火的體育雜志《環球體育》當時就寫道:“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巴西人似乎想當然地認為,巴西成為世界冠軍的希望最大。更糟的是球員自己都拒絕聽取任何警告,沉溺于自己是大熱門的幻想中,并且攬鏡自憐,認為自己就是天下第一了。結果就是,當紙牌屋垮掉之時,所有人都感到震驚:我們自以為是捧起雷米特金杯的最大熱門,我們的球星甚至不能擊敗烏拉圭。”
這些話,其實完全可以在1950年世界杯最終輸給烏拉圭的比賽后,照抄一遍。巴西隊的成績雖然突出,但并非一直穩定,有不少危險的苗頭:在1949年的南美錦標賽上,他們就是在一路領先的情況下最后一戰被巴拉圭2比1擊敗,雖然最后在重賽中7比0狂勝巴拉圭捧杯,但不是每一次這樣的失利都能找到重賽的補償機會。
對烏拉圭的世界杯前三番戰,后面兩戰巴西都贏了烏拉圭,最終捧起了友誼賽的獎杯。但兩場比賽都只是1球小勝(3比2和1比0),顯示兩隊的實力差距僅在伯仲之間,巴西并沒有必勝的把握。而且當時烏拉圭球員在鬧罷工,長期沒有比賽影響了媒體記者們的飯碗,兩者之間矛盾很大。
當時烏拉圭的隊長瓦雷拉(Obdulio Varela)就拒絕接受任何烏拉圭媒體采訪,哪怕是罷工結束了,他依然拒絕出現在媒體照片中,他所在的佩納羅爾俱樂部常常只能發出只有10個球員的“全隊照片”。這種媒體和球隊的矛盾,導致烏拉圭媒體普遍貶低國家隊,哪怕烏拉圭最后捧起了獎杯,媒體都堅持認為是神秘力量、球迷感召的作用,而不是球隊踢得好。這,顯然又會讓被沖昏了頭腦的巴西人認為烏拉圭不堪一擊。
到了最終決戰那天,有21萬巴西人到現場觀戰,他們中大多數認為巴西隊贏定了:由于前兩輪成績的差異,巴西隊哪怕是踢平烏拉圭也能捧起獎杯。但烏拉圭到那時候依然在世界杯上保持不敗(沒有參加1934和1938年兩屆世界杯),最終,他們憑借吉賈的進球,取得了一場2比1的勝利。
吉賈絕殺巴西
烏拉圭進球逆轉比分后,馬拉卡納并沒有立即陷入死寂。看臺上是一種緊張不安的竊竊私語,巴西人終于開始懷疑自己了。最后時刻,巴西隊罰出角球,幾名巴西球員都在爭奪遠門柱的落點,但烏拉圭后衛甘貝塔(Schubert Gambetta)一把把皮球用手撈了過去。隊友安德拉德(Rodriguez Andrade)當時以為要被判點球了,都快氣瘋了,“你在干嘛?你個禽獸!”其實甘貝塔是場上少數聽到裁判已經吹響了終場哨的人,一切都結束了。
對于巴西人來說,一切也結束了,這場失利是對民族自信心的一次沉重打擊。當時二戰過去不久,原子彈在廣島的爆炸令人記憶猶新,巴西劇作家內爾松·羅德里格斯將這次馬拉卡納悲劇就稱之為“巴西的廣島”。而著名的烏拉圭作家、《足球往事:那些陽光與陰影下的美麗和憂傷》一書的作者加萊亞諾則說那天的馬拉卡納有著“足球史上最震耳欲聾的死寂”。
2014年,德國隊在貝洛奧里藏特7比1擊敗巴西隊后,我在貝洛奧里藏特走了一大圈,發現巴西人并未如我們想像那般瘋狂暴亂。相反,他們似乎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一結果。同樣,其實在馬拉卡納悲劇之后,巴西人的足球生活依然在繼續。事實上,馬拉卡納甚至都沒有哀悼期,在那場決賽之后的周六,球場立即舉行了一場班古隊與弗拉明戈的友誼賽。
2014年巴西1比7的慘敗令巴西媒體集體失語
當然,參加本屆世界杯的巴西球員還是受到了影響:到1954年世界杯時,這22名球員中有15人未再入選,這是60年中巴西隊在兩屆世界杯之間換人次數最多的一次;要到2014年世界杯,巴西隊才打破這個紀錄——比起2010年的陣容來,2014年世界杯巴西隊的陣容換了18人。
1950年后,巴西隊再也沒有在馬拉卡納輸給過烏拉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