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小中報道
6月11日,對泰國女足比賽前,美國女足隊長和明星前鋒梅根·拉皮諾埃的哥哥布賴恩·拉皮諾埃給她發了一條略帶玩笑口吻的信息:“梅格斯(Megs),你不能幫我飛出去,一次所有花費都有人支付的法國之行泡湯,我的心都碎了。”梅根·拉皮諾埃回道:“是呀,不能在法國細心照顧你一個月,我非常難過。”
比賽開始前一小時,拉皮諾埃家族的人都坐到了法國東北部城市蘭斯的奧古斯特德洛納球場的看臺上,只缺少布賴恩·拉皮諾埃一個人。遠在數千公里外的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圣迭戈,在”男性社區重入計劃”(Male Community Reentry Program)的監房里,布賴恩·拉皮諾埃戴上腳踝監視器,把獄友們叫到一起,觀看美國女足與泰國女足一戰。
“男性社區重入計劃”是一項罪犯改造計劃,它允許刑期還有最后12個月的犯人們,白天可以到監獄外面上課學習或工作,但晚上,他們必須回到監房里睡覺。
法國女足世界杯是梅根·拉皮諾埃的第三屆世界杯,2011年和2015年世界杯,對手都是日本隊,美國女足分別拿到了亞軍和冠軍。梅根·拉皮諾埃還打了2012年和2016年奧運會,倫敦奧運會,美國女足擊敗日本女足拿到金牌。可妹妹的前4屆大賽,哥哥布賴恩都是在監房中觀看,這一次也沒例外,盡管他馬上就要出獄。
第79分鐘,妹妹梅根為美國女足打進第9球。盡管球隊9比0領先,梅根還是跑到場邊忘情慶祝。當鏡頭拉近,梅根的臉龐清晰可見時,一位獄友驚呼:“上帝呀,那是布賴恩。”是的,兄妹倆長得非常像。
監牢里的哥哥:“我曾經是她的英雄,現在她是我的英雄”
不僅長得像,在其他好多方面,兄妹倆也非常像。不過,在另一些方面,兄妹倆又走向了兩個極端。15歲時,布賴恩帶冰毒去學校。自那以后,進進出出,他成了監獄的常客。15歲時,梅根被招進美國女足國家青年隊,隨球隊環游全世界。年青時,布賴恩是黑社會成員,身上文著納粹標志,主張白人至上,盡管現在的他對自己過去的種種劣跡深惡痛絕。而妹妹則是第一位為了抗議種族不平等,比賽前在球場邊下跪的白人運動員。
盡管走過的道路截然不同,但兄妹兩人感情深厚,經常通信、打電話和發信息交流。哥哥布賴恩說:“我對她非常尊重,不僅是因為她踢球好。是因為她對她所相信的東西深信不疑,是因為她針對世界上的不公平所采取的立場。我曾經是她的英雄,可現在她是我的英雄,這一點毫無疑問。”
梅根有一個雙胞胎姐姐叫蕾切爾,她也踢足球,2010年已經退役。小時候,姐妹倆都崇拜哥哥。他很會搞笑,學金·凱瑞和斯蒂夫·烏爾克爾學得惟妙惟肖。拉皮諾埃一家還有三個孩子,但梅根和蕾切爾跟哥哥布賴恩最親。兩姐妹走上足球之路,哥哥布賴恩是啟蒙教練。
兒時的兄妹倆
布賴恩也喜歡踢球,在旁邊的院子里,他擺上標志筒,教4歲大的兩個妹妹學帶球。用腳內側帶,用腳外側帶,用左腳帶,有右腳帶。母親丹妮絲·拉皮諾埃回憶說:“那不像是他在訓練她們,他讓她們按自己的方式踢球。那是最美好的回憶,我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
在小學時,梅根也跟哥哥布賴恩一樣,粗野頑劣,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上二年級時,有一次從操場回來,走進教室,梅根雙手叉腰,向全班人宣布:“布賴恩·拉皮諾埃是我哥哥,我跟他一模一樣。”去學校開家長會時,丹妮絲被教練助理拉到一旁,她告訴了她所發生的那一幕。
對于哥哥,梅根十分崇拜,她模仿他的一切。梅根回憶道:“我崇拜他。他踢左邊鋒,我也踢左邊鋒。他穿7號,我也穿7號。他剪了個碗蓋頭,我也剪了一個。”
可是,12歲時,布賴恩開始抽大麻,7歲的梅根感到困惑萬分。哥哥在干嘛?其實,就連布賴恩也不完全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布賴恩說:“從一開始,我就被鉤住了。一次吸毒總會導致下一次。”他也被“快生活”所吸引,玩得嗨,開拉風跑車,并對這種生活津津樂道。
梅根想讓哥哥停下來,她當時還太年輕,不知道她能夠做些事情。三年后,當她的父母讓她跟妹妹坐下來,跟她們講警察已經逮捕了布賴恩,因為他帶冰毒到學校。聽了父母的講述,梅根哭了。布賴恩被送進青少年管教所,梅根和蕾切爾很恨這個不爭氣的哥哥。
布賴恩回憶說:“好多年,梅根和蕾切爾非常生氣。她們依然愛我,她們依舊讓我明白,她們在那里等我。但她們心里有些不解,就好像在問我:‘你到底在干什么?’”
人生一半時間在坐牢 鐵窗生涯一半時間在重犯單間度過
一旦沾上毒品,就很難自拔。18歲時,布賴恩開始嘗試勁頭更大的毒品,主要是海洛因。為了滿足毒癮,他無所顧忌。他偷盜汽車,越獄逃跑,他有時候毒駕,撞了就跑。滿了18歲,布賴恩成年了。犯了事兒,他不再是被送進青少年管教所,而是直接被送進監獄。不到幾個月,他就跟獄中的白人種族主義者搞到了一起,身上文了納粹標志。他的手掌上文了萬字符,手指、肋部和腿肚子上文了閃電。
布賴恩的文身讓拉皮諾埃一家無比震驚。母親丹妮絲解釋道:“偏見和種族主義是跟他被撫養長大的方式背道而馳的。他過去不是那種孩子。他很友善,他的天性是招人喜歡的。”
可在布賴恩看來,萬字符并不意味著偏見和種族主義,它象征著海洛因和生存。為了能吸到毒品,按他自己的話說,他需要成為“監獄文化中的一個積極參與者”。
加利福尼亞的監獄實行種族隔離,那就意味著布賴恩完全生活在白人中間。布賴恩解釋說:“進來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監獄里有更老的犯人,你覺得你應該尊重他們。他們高談闊論各種觀念,你只有洗耳恭聽。我形成了一種自我保護的心理。”
布賴恩想解釋給他母親聽。他說,犯人們是個大家庭,監獄是他歸屬的地方。可丹妮絲卻告訴他:“我們不是那樣的人,你也不是那樣的人。”
看到哥哥在不正確的路上越行越遠,梅根也很難過。“我當時覺得那些文身很恐怖,我現在依然覺得它們恐怖。不過,我也能理解他為什么要文身:當他第一次進監獄,他在尋找認同,想要生存下去。”
不過,即使能夠理解哥哥的文身,梅根還是不能理解哥哥為什么要學壞。那個她曾經崇拜的哥哥哪里去了?她感覺她已經失去了他。
布賴恩越來越不可救藥,他深深地卷入了監獄黑社會。由于私藏毒品、私藏致命槍支和三次攻擊其他白人獄友,他一再被加刑。由于太具攻擊性,16年鐵窗生涯,他有8年是在重犯單間里度過。
2007年,27歲的布賴恩被轉到位于北加利福尼亞的鵜鶘灣州立監獄,那是加利福尼亞唯一一座最高安全警戒級別的監獄。在那里,各種膚色的犯人都有。布賴恩還被關在“單間”里,每天只有一個小時的放風時間。在牢房里,沒有收音機,沒有電視機。置身于鋼筋混凝土建成的牢房里,每天數牢門上透氣孔的個數成了布賴恩唯一的消遣。
于是,在放風時,布賴恩拋棄了偏見和種族主義。他跟所有人都聊天,不管對方的膚色。他甚至還跟一位黑人運動活動家成了好友,通過兩人牢房間拉的一根線和重物,兩人互相通信。布賴恩談他的歌詞,對方給他看自己寫的文章。布賴恩成了一位認真的閱讀者,他看經典名著,也看關于社會問題的書籍,他深入了解了種族歧視以及毒品對黑人社會的危害。
2010年,30歲的布賴恩把身上所有與納粹有關的文身都去掉了。手掌上的萬字符換成了蜘蛛網,納粹閃電變成了骷髏。他與種族主義割裂,但毒癮他還是戒不掉。2011年,他因販賣海洛因再次被捕,他再次進了監獄,這一次是被關在圣迭戈的多納萬州立監獄。
(左)一家人的照片;(右)小時候的梅根
妹妹世界杯奪冠 全家人只有他不在現場
2011年6月,在放風時,布賴恩有了新的談資。他的小妹妹在踢她人生的第一屆世界杯,他想讓所有人都看。監獄里有一臺15英寸的電視機,它在走廊的另一頭,距離布賴恩的牢房有40多米遠。他用60多本書搭起了一個“高塔”,用撕破的床單把它們捆起來。坐在“塔”上,布賴恩就能透過牢門上的玻璃看電視了。
那屆女足世界杯,小組第二戰對哥倫比亞女足,梅根下半場開始時上場,第50分鐘就進了球。進球之后,梅根沖到角球區處。她抓起一位攝像師的麥克風,唱起了布魯斯·斯普林斯汀的《生在美國》(Born in the USA)。布賴恩喜歡唱歌,是監獄里的“放風歌手”。看到梅根在角球區唱歌,獄友們很激動。他們想起了布賴恩,覺得梅根唱得跟他很像。
對哥倫比亞進球后,梅根·斯皮諾埃高唱《生于美國》。
三天后,上一層所有30個監房里的犯人和下一層所有30個監房里的犯人都透過牢房門上的玻璃,觀看美國女足與巴西女足的1/4決賽。第55分鐘,梅根替補上場。90分鐘,兩隊戰成1比1平。第92分鐘,瑪塔使巴西女足第一次領先。第120分鐘,梅根一腳四五十米的長傳,助攻艾比·瓦姆巴赫扳平比分。點球大戰,美國女足5比3勝出。監獄里的所有犯人都瘋了,他們高聲喊叫著,用拳頭擊打著牢門。
那場比賽,母親丹妮絲到現場為女兒加油助威。比賽結束后,梅根走到場邊,在看臺上尋找母親。丹妮斯把兩個食指放在嘴里,像小時候叫孩子們回家時那樣,吹了一聲口哨。人聲鼎沸,第一聲,梅根沒聽見,第二聲,梅根還是沒聽見。第三聲,她用手遮在自己的耳邊,意思是告訴母親,她聽見了。當天晚上,母親打付費電話給布賴恩,講述了那一切。母親有些哽咽,布賴恩也有點想哭。妹妹的第一屆世界杯,他卻不能到現場,他感到心很痛。
布賴恩和母親丹妮絲
又一個四年過去了,又是一屆女足世界杯。當時,布賴恩被關在圣迭戈縣維斯塔監獄里,那是一個低安全級別的監獄。不過,因為打人,他又住進了單間。那屆女足世界杯,美國女足報了四年前的一箭之仇,擊敗日本女足奪冠。那是1999年之后,美國女足又一次奪得世界杯冠軍。
妹妹成了世界杯冠軍,一家人都在現場,只少布賴恩一人,那讓他感覺異常痛苦。當時,布賴恩馬上就滿35歲了,其中一半的時光,他都是在監獄里度過。
布賴恩回憶說:“那是最難的一次,我為梅格斯感到無比高興,也為自己感到無比難過。我愛我的家人,他們都在那里,而我卻不是其中的一分子。我動員了監獄里的好多人為她加油,可比賽的喧囂過后,我坐在我的牢房里。我沒能在那里給她一個擁抱,沒能見證那一切,我沒能成為那一切的一部分。那只是我錯過的他們生活中的又一件事,而我在怎樣過我自己的生活呢?”
幡然悔悟 改過自新
2016年9月1日,播放美國國歌時,舊金山49人四分衛科林·卡佩尼克跪下了。他那樣做,是為了抗議警察對有色人種的暴行和美國國內存在的種族形象定性。當時,布賴恩暫時從監獄里出來了,盡管他還繼續吸食海洛因。三天后,西雅圖帝王隊的比賽前,播放國歌時,梅根也跪了。之后,美國女足國家隊比賽前,她再一次跪下。
布賴恩保存下來刊登有妹妹下跪照片的報紙,他也在網上看了相關評論。有人說,“如果她是我球隊的球員,我會踢她出去。對國歌太不尊重了,美國國家隊應該終身禁止她再為其效力。”布賴恩知道,她妹妹肯定會受影響,國家隊可能再也不招她,她的足球夏令營報名人數會減少,她的服裝品牌的銷量會下降。但他想:“我妹妹是勇敢的,我妹妹是個狠角色。”
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布賴恩的自由生活是短暫的。2017年7月,他又進了鵜鶘灣監獄。監獄里的生活一如既往,今天就像昨天,明天就像今天一樣。有一次,一位獄友幫忙,用注射器往布賴恩后脖頸那里注射海洛因,可針頭卻折了。布賴恩對獄友大發雷霆,但火熄了之后,他開始反省自己的生活。
妹妹的這一跪讓布賴恩幡然悔悟
他追問自己:“你所有的快樂和平靜就靠這骯臟的皮下注射針頭。這就是你想要的嗎?你想讓牢房成為你生活的全部?你想就這樣過一輩子?你看看梅根在做什么,而你又在做什么。”
正是在那時,布賴恩決定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他報了名,上加利福尼亞州監獄系統新推出的自我提高和改造課程。每學完一門課,他的服刑期就能縮減一些。更為重要的是,在販賣和吸食毒品24年之后,布賴恩戒毒了。截至目前,他的不吸毒時間已經長達18個月。
6月28日,是布賴恩在圣迭戈城市大學上學的第一天。在他后頸處,他新文了一處文身。SHASTA,沙斯塔,那是他出生的加利福尼亞州小城。跟他不一樣,兩個妹妹則出生在加利福尼亞州雷丁(Redding)。他想像妹妹那樣,改變自己的人生。他說:“我想像梅根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