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王勤伯
*本文的前提和聲明:
11月12日,國際體育仲裁法庭(CAS)發布世界反興奮劑機構(WADA)起訴孫楊及國際泳聯聽證會的具體時間表。聽證會將于11月15日在瑞士蒙特勒舉行,WADA提出,由于孫楊拒絕提交檢測樣本,要求其接受最少兩年、最多八年禁賽期。
聽證會結果不會馬上公布,CAS表示無法給出具體時間,孫楊則計劃在聽證會結束后給出簡短聲明。
為避免本文被胡亂拆解和惡意解讀,首先強調本文的前提。
筆者平時較多報道足球,同時,近年一直是中國國內對國際體育組織運作機理、國際體育反興奮劑運動報道篇幅最多、解讀最深入的記者。
關于莎拉波娃的“東歐神藥”、俄羅斯“魔幻熊”黑客內幕、WADA前世今生等話題,在體壇加APP可以查到數十篇筆者本人撰寫的報道。
關于孫楊藥檢風波的報道,很容易引發正反雙方的激辯,容易造成無意義的情緒化,也容易導致假消息、假新聞泛濫。
早在今年1月這一風波鬧開的時候,筆者就曾在微博上表示,“孫楊這件事是一個涉及游戲規則的糾紛。”時隔不久,國際泳聯反興奮劑委員會的59頁裁決書全文公開,完全證實了筆者的判斷。
本文的目的,就是基于國際泳聯這份裁決書,讓讀者在正反雙方截然不同的立場里,擁有一個清晰、理性的脈絡。關于孫楊事件引發的其他爭議和反應,不屬于本文討論的范疇。
本系列將著重從三個角度來進行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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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WADA為何起訴孫楊?
WADA是個什么機構?
首先要祝賀中國第一枚冬奧會金牌獲得者楊楊(下圖),她一直是我很喜歡的一個運動員。
幾天前,在波蘭舉行的第5屆世界反興奮劑大會上,楊楊當選為WADA副主席,將在2020年1月1日履新。
楊揚在當選后說:“能夠提名并當選,是對我近年來在反興奮劑領域工作的一種認可。讓我非常驕傲的是,中國近年來在反興奮劑工作上取得巨大成就,讓國際社會對中國有信心,能夠讓中國人來參與世界反興奮劑的領導工作。”
WADA通常被翻譯為世界反興奮劑機構。它是國際奧委會牽頭成立、各國政府通過國際公約形式支持的組織。
WADA在1999年成立之前,世界體育的反興奮劑工作純粹是各自為戰,一些職業體育項目單項協會、賽事聯盟更是對藥物問題睜只眼閉只眼。
WADA的目的是維護奧林匹克運動的純潔性,因此它擔負的是“總協調”的角色,例如擬定禁藥名單、規范藥檢標準和程序、統一處罰標準。
WADA為什么要起訴孫楊?
大多數的藥檢工作、處罰決定都是由單項體育協會、各國體育協會完成的。這些協會需要把各自的藥檢報告、用藥豁免許可、違規處罰結果同步給WADA。
在發生違規案例的時候,WADA會審閱各協會提交的報告,判斷處罰是否符合統一標準。如果WADA認為有不規范 、不合理之處,就會對國際體育仲裁法庭(CAS)提起上訴。
舉例說,2014年5月孫楊在國內賽事尿檢中被檢驗出服用曲美他嗪。同年7月,中國反興奮劑中心(CHINADA)對孫楊處以3個月禁賽。同年12月份, WADA經詳細研究后,僅僅警告了CHINADA沒有按照規定及時公告處罰決定,而對孫楊本人,WADA認為3個月禁賽處罰是合理的,沒有對CAS提起上訴。
當時是中國國內賽事,藥檢和處罰都是中國反興奮劑中心完成的。
這一次是國際泳聯的飛行藥檢,所以事發后的仲裁官司,是由國際泳聯的反興奮劑委員會做出裁決。WADA是在收到59頁裁決報告之后,做出了上訴CAS的決定。
這份59頁文件被一些人認為是國際泳聯為孫楊辯護的文件,為什么卻成了WADA上訴CAS的依據?
這就是我在文首說的,了解國際體育組織的運作機理至關重要。如果不了解,只會造成誤讀和誤解。
舉例說,我對孫楊的這起風波,一直使用“藥檢風波”“事件”“官司”等字眼兒,從來就沒有說過孫楊“暴力抗檢”,在體育世界里,“暴力抗檢”是對一個運動員的宣判,但沒有體育司法機構對孫楊做出這樣的宣判。
剛才說到WADA是反興奮劑運動的總協調機構,這就意味著除了奧運會這樣的大賽是WADA親自出馬,平時全世界成千上萬的體育賽事,他們并不總是直接插手各單項協會、各國體育協會的具體運作細節。
例如孫楊的官司,對于WADA來說,唯一有價值的文件就是這份裁決書。裁決書清晰說明風波起因、爭議由來,以及國際泳聯反興奮劑委員會最終作出判決的法理依據。
WADA看過文件的前半部分原告被告雙方的陳述,之后對法理條款的詮釋與國際泳聯反興奮劑委員會的看法不一樣,認為應該是不一樣的裁決結果,所以提出上訴。
那么國際泳聯反興奮劑委員會又是怎樣的機構?
國際泳聯簡稱FINA,他們委托第三方機構對各國知名運動員進行飛行藥檢,這屬于FINA的行政權限。
哪怕FINA是一個國際性組織,他們(包括委托第三方機構)行使行政權限的時候,同樣可能和當事人產生爭議。因此必須有一個獨立的調查和仲裁部門做出裁決。
國際泳聯擁有不止一個調查和仲裁部門。在反興奮劑領域,這個機構就是FINA Doping Panel,新華社的翻譯為“國際泳聯反興奮劑委員會”,那么我們就采納這個名字。
擔任行政工作的人可以來自方方面面,但這個委員會的仲裁官全都是體育法律專家,仲裁決定一般是由3個專家組成的仲裁團做出的。
孫楊這起風波中,原告是國際泳聯,被告是孫楊。
這是很多大型國際體育組織的特有結構,其內部的紀律委員會、反興奮劑委員會承擔的是獨立的“司法職能”。
國際泳聯是這起官司的原告,但不能因為自己是“上司”就把意見強加給反興奮劑委員會。相反,國際泳聯必須尊重反興奮劑委員會的獨立決定。
國內有網站刊載文章,認為中國贊助商可能對孫楊獲得有利裁決提供了影響,你怎么看?
我不同意任何捕風捉影的說法,如果過度關注這些偏門內容,不去關注官司本身,可能會讓公眾失去一個較為全面認識國際體育機構的機會。
孫楊的官司,對于WADA來說,唯一有參考意義的就是這份59頁裁決書。
對于一個負責任的媒體來說,也是同理。
國內有媒體認為,WADA和孫楊都輸不起這場官司,是這樣的嗎?
我不這樣認為。
從孫楊的角度說,“一審”的仲裁法官從法理角度斷定,他的行為沒有違反規定。“二審”要想推翻“一審”判決,本就是逆水行舟,而且就算“二審”推翻“一審”,我們暫時也無法了解能夠推翻到哪個程度。這是我將在本文的第二部分較為詳盡地剖析的內容。
從WADA的角度說,類似針對單項協會、各國協會“一審”的上訴每年層出不窮,這種上訴的目的是為了統一處罰尺度,并不是針對打擊任何個人。
如果WADA敗訴,將為未來的類似案例提供了新的參照尺度,并不意味著WADA信譽將受到損失,并不意味著一個爛攤子等著楊楊副主席去收拾。
相反,考慮“一審”判決引發的巨大媒體效應、在世界體育范圍內引發的反響,如果WADA不上訴,倒是可能給自己制造不必要的嫌疑。
俄羅斯黑客組織魔幻熊不是說已經讓WADA名譽掃地了嗎?
很可惜,是魔幻熊自己名譽掃地。他們的伎倆很快就被識破了,所以其宣傳只能在很有限的范圍內奏效。
2016年,魔幻熊試圖用WADA數據庫里盜取的運動員“治療用藥豁免”制造WADA包庇歐美運動員的印象。
但問題在于,WADA創辦這個數據庫,目的本身是要打擊各單項協會和各國運動協會對“治療用藥豁免”的濫用,所以要求各國和WADA數據同步,及時上傳到數據庫。在WADA近20年的發展過程中,很多環節都是通過類似的方式一步步收緊的。
魔幻熊竊取資料的時候,只有一部分單項協會和一小部分國家體育協會實現了及時上傳,還有很多重要的體育國家沒有實現和WADA數據庫同步。
而且魔幻熊竊取走的資料遠大于公布出來的,他們采取了選擇性公布的辦法來制造WADA包庇某些國家的印象。這種做法,只能影響到一些不懂WADA運作機理的讀者,不知道WADA創辦這個數據庫就是為了規范各協會和各國,舉例說,國際自行車協會曾是最愛發放“治療用藥豁免”的組織,但近年有了不小“改善”。
適得其反的是,魔幻熊的黑客行為方便了WADA對拖延數據同步的各國體育協會和單項體育協會果斷施壓,要求加快實現數據同步,之后確實做到了。
加入一個題外話,WADA或者說世界體育反興奮劑運動,最大的敵人是誰?
是金錢。
WADA自己是一個非盈利性的組織,每年一半的經費來自國際奧委會撥款,一半來自加入世界反興奮劑運動的各成員國政府。總體而言,他們的年度預算相當有限,屬于數千萬美元級別。要在這樣的經費范圍內要協調龐大的全世界反禁藥運動,本身就不容易。
任何一個肩負統一標準和制定規范責任的協調者,最頭痛的都是財大氣粗的對手,舉例說,職業化程度很高的單項協會。
這些協會涉及巨大的經濟利益,為了避免整體形象被打擊,他們對WADA的統一標準抵制是很強大的,從檢查到處罰,他們擁有自己的完整系統,盡最大可能避免WADA插手。
在過去,一個知名職業網球運動員被查出禁藥陽性,國際網聯可以不公開他的名字,讓他以傷病、“突然想退役”等借口離開一陣,過完禁賽期才又回來。
后來,國際網聯終于屈服于WADA,公開受罰者姓名,這在國際體育界是一條大新聞。
職業足球、職業美式橄欖球,這些都是WADA很難插手的禁區。
之前的俄羅斯索契冬奧會大規模禁藥丑聞,以及最近導致耐克總裁辭職的美國長跑教父禁藥丑聞,都說明個體作弊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權力和資金支持的系統性作弊。
不過,如果我們意識到WADA成立才剛剛20年,卻可以欣慰地看到,WADA取得的成就已經相當了不起。除了各個單項協會在一個個投降,還有運動員生物護照系統的建立,對奧運會藥檢樣本的保存和復查,對各國和各單項協會同步更新信息的規范化,WADA的工作是值得鼓勵的。
因此我們也要在這里祝福楊楊,因為她將要肩負的是保護整個奧林匹克事業的艱巨任務。她的每份努力,都有全世界體育愛好者在身后為她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