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王勤伯
【 1 】
親愛的朋友,我必須這樣稱呼你們,這篇文字才可能獲得一個合適的開頭。
當我想到這篇文字會出現在《足球周刊》紀念馬拉多納的專輯里,首先感到的是“不可能”。
我是誰?迭戈又是誰?迭戈·阿曼多·馬拉多納無論活著還是死去,他的存在都沒有人可以用文字去囊括和解釋。
我不確信所有人都能在迭戈這個名字面前體會到一種深刻的謙卑,我知道他常常被評價他的人一分為二:球場里的馬拉多納讓對手和觀眾齊折腰,球場外的馬拉多納又讓批評者們天生以為自己占領著道德制高點。
不是嗎?哪怕是那些溫和的批評,也會略帶惋惜地說,如果馬拉多納更理性一點,如果馬拉多納懂得節制一些,他本可以不這樣。
那么,如果不這樣,我們想要馬拉多納怎樣?就像那些讓人終生難忘的電影或戲劇里的悲劇人物,當他們被改成溫和批評者想要的樣子,是好意還是陰謀?
迭戈·馬拉多納的偉大,并不僅僅因為他腳下的出神入化讓一個又一個對手倒下,亂軍之中取上將首級,更重要的是,馬拉多納總是把比賽踢成永遠。他可以讓多年后的我們和多年前電視鏡頭里的現場觀眾一樣,瞬間就醉了酒,突然掉進古希臘的狄俄倪索斯節,只想不顧一切——沉醉、忘我、放縱、癡迷、癲狂。
1982年世界杯小組賽阿根廷對比利時,馬拉多納接到任意球短傳這一幕,被很多媒體誤讀為“球王”準備帶球突破、以一敵眾。
足球讓我們習慣站在勝利和失敗的角度去探討每一個教練和球員,例如瓜迪奧拉、克洛普、穆里尼奧、弗利克,或者巴喬、范巴斯滕、卡薩諾、巴洛特利。但馬拉多納的存在,早已超越了比分的勝敗。
看過馬拉多納,你的人生即已體會過勝利,且又不止勝利。
體會過失敗嗎?是的,還不止失敗。
看到老球迷借馬拉多納的去世祭奠自己逝去的青春,你會感覺到,他們就是勝利過后又失敗的一代人。隨即你便已理解,為什么他們中一些人語重心長地評價 “馬拉多納原本可以不這樣”。
這些搶占道德制高點、批評精靈與天才的人,內心住著永久的失敗者。他們奉從的大腦早有意識,自己每天都在輸給時間,每天都距離理想更遠,但他們并未考慮過公開承認“青春已死”。他們原本打算裝作擁有和每個年齡段吻合的世界觀和生活睿智,然而,馬拉多納離去,給了他們致命一擊。
【 2 】
親愛的讀者朋友,為什么我要在馬拉多納去世的哀傷中向老一代馬拉多納迷弟扣動扳機?
因為你們大多數人,都是對世界充滿殷切和熱望的少年(少女)。迭戈已逝,老一代人爭先恐后地把自己殘存的青春脫下來、塞進馬拉多納墓里,而你們作為年輕人,和迭戈·馬拉多納的故事或許才剛剛開始。
馬拉多納和比他更早成名的巨星一大不同,是豐富的影音資料足以讓任何一個后來者欣賞到他的場內魔力和場外風采。我從90年代才開始看球,1994世界杯前幾乎沒看過現場直播,但這并不影響我對馬拉多納擁有深入的認識和感知。
馬拉多納就是一個世界,他是我們白日夢里最想成為的英雄,也是夜晚噩夢里最不想成為的爭議人物。人們前赴后繼、想把馬拉多納一分為二地看待,又永遠徒勞。馬拉多納就是白天的月亮,讓熱愛創造力和離經叛道的人哈哈大笑,讓秩序和規范的愛好者惶恐不安。
迭戈·馬拉多納確實會被他的摯友們一分為二,比如多年御用體能師西諾里尼說過這樣一句話:“和迭戈在一起,我愿意去世界上任何地方;和馬拉多納在一起,我連街角都不愿去。”
這是有血有肉的迭戈和公共人物馬拉多納之間的分裂。迭戈是一個好伙伴,快樂、大方,熱情慷慨;馬拉多納是被公眾關注又撕扯的人物,常常悲傷、充滿焦慮、憤怒,甚至做出愚蠢舉動。
但沒有人可以真正在球場內外把迭戈·馬拉多納一分為二,他是我們生命中所能見到最完整的現代社會挑戰者,他比藝術家更具感染力和感召力,因為足球如此大眾且本身并不承載藝術的義務。他比革命家更加革命,因為他革命的目的不是征服、統治和占領。
老一代人告別青春,并不總是因為偉哥的召喚,而且他們本身就對挑戰充滿了恐懼。挑戰者馬拉多納,曾是他們青年時代幻想的孤膽英雄代言人,但在對現實生活的挑戰尚未開始時,他們生而奉從的內心已在擔心抗爭的后果無法收拾。
【 3 】
不,我親愛的朋友們,不要被上一代人的感傷與懷舊左右了你們去認識真實的馬拉多納。天才和叛逆不屬于任何一個特定的年代,迭戈永恒,也不是寫在雜志封面上的一句空話。
曾寫下暢銷書《黑手黨》的那不勒斯著名作家薩維亞諾說,迭戈·馬拉多納讓像他父親一樣出生在貧窮外省的人,突然感到自己不再是失敗者、無能者。這也是迭戈·馬拉多納把人們引入的世界。他的球隊并不總是冠軍,但他的技藝如此渾然天成,你會總是認為,皮球在迭戈腳下即是自己的勝利。他的技藝讓所有精心設計的套路和模式顯得無比笨拙,就像武俠小說里身懷絕技的英雄。
然而,馬拉多納不是虛構的。
迭戈·馬拉多納的代入感是普世的。皮球在他人腳下是皮球,在馬拉多納腳下象征的卻是命運。命運在迭戈腳下滾動,隨他掌控,看著迭戈踢球,就像看到自己把世界玩弄于股掌之間。不僅那不勒斯窮人這樣感覺,全世界不同角落的很多人,無論強國弱國,無論貧富,無論老少,無論男女,都有類似體會。
1994年世界杯期間,馬拉多納身陷禁藥風波,面對世界媒體的追問,阿根廷人臉上寫滿了無辜與無助。
是什么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被馬拉多納深度代入游戲人生的狂喜和亢奮中?
是工業社會的無孔不入和無窮設計,是個體虛假的身份感和真實的飄搖,是現實生活中無可避免的挫敗、不適、卑微和沮喪。迭戈·馬拉多納就是足球,而且是足球所能制造的最真誠體驗:讓你從生活的牢籠里被釋放!
前文提到我在迭戈這個名字面前感到的深刻謙卑,當然不僅是因為足球技藝,還因為我知道以迭戈一樣的真摯去面對世界幾乎不可能。有多少正在影響世界、掌控無數人命運的大人物,愿意像迭戈一樣總是坦白承認自己往昔的錯誤?他們才是傲慢無禮的,迭戈不是。
親愛的朋友,請保留好手里這份雜志和這篇文章,它只是你認識或重新認識迭戈·馬拉多納的開始。迭戈已遠走,但他留給我們的世界,沒有盡頭。
年輕時的馬拉多納,擺弄唱片的樣子文藝又清新。
本文原載第803期《足球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