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當代文體（曾名當代明誠）宣布準備全資收購新英體育時，市場對它的前景充滿信心，債務似乎并不是問題。在體育版權細分市場烈火烹油的時代里，大家生怕錯過繁榮花車的下一站，比起負債，國外頂級賽事動輒幾千萬甚至上億的版權顯然更為誘人，坐擁具有豐富版權運營經驗的新英體育，意味著當代文體開始在體育版權市場扮演重要角色。

然而，當代文體并沒有料到，它的體育版圖會在2019年后迅速萎縮。由于受到新冠疫情、體育賽事停擺、債務危機等多重因素的影響，當代文體的業績持續下滑，扣非凈利潤連續三年為負，公司負債率超過90%。2022年5月6日，當代文體被實施退市風險警示，股票簡稱變更為“ST明誠”。

2022年11月9日ST明誠公告，收到上海證券交易所下發的《關于對武漢當代明誠文化體育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擔保未披露等事項的監管問詢函》。根據公告，公司為新英開曼與亞足聯開展相關業務提供全額擔保，未履行內部審議流程和豁免程序，也未留存該擔保的相關文件，僅在亞足聯提供的擔保函掃描件上發現公司時任董事長易仁濤簽字以及公司公章。

2022年11月23日，ST明誠回復上交所監管問詢函，因控股子公司Super Sports Media Inc.(下稱“新英開曼”)已失去西甲、亞足聯相關項目，預測該事項將會對公司2022年度商譽減值測試產生重大影響。

今年1月以來，有關當代文體面臨退市風險并重整的消息出現在媒體報道中，但具體的解決方案目前還尚未公布。此外，據未完全證實消息，當代文體時任董事長易仁濤隱居國外至今未歸，時任副董事長蔣立章被武漢市監察機關留置審查，原因不得而知。體壇經濟觀察于6月28日下午撥打蔣立章電話，但對方處于停機狀態。

從昔日手握眾多體育頂級賽事資源風光無兩，到如今因期末凈資產為負面臨退市，當代文體到底經歷了什么？

關于當代文體，其現存的官網有一段介紹“武漢當代明誠文化體育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當代文體”）是一家中國領先的集影視、體育和文化產業為一體的滬市A股主板上市公司（股票代碼：SH.600136），湖北省第一家榮膺‘國家體育產業示范單位’上市公司”。

不過，這家上市公司在股民當中口碑不佳，一位多年老股民回憶，“這家上市公司以炒作概念見長，并未有扎實的主業，讓其股民吃過不少苦頭”。當代明誠的前身是一家名為“武漢道博股份”的公司，于1998年上市，曾多次變更主營業務，從房地產到礦業，主營業務為螺旋藻與羊絨、IT業、磷礦石貿易、房地產項目服務和高校后勤服務，大股東為新星漢宜。在大舉進軍文體產業之前，公司凈利潤遭遇連續四年下滑，不得不進行重組轉型。

2014年國務院出臺的《關于加快發展體育產業促進體育消費的若干意見》（簡稱 46號文），讓善于題材炒作的道博股份嗅到機會。2015年8月，道博股份以8.2億元的價格，收購了雙刃劍體育，從而開啟了它在中國體育產業的布局。這筆收購也為道博股份的轉型鋪平了道路，半年后，它正式更名為當代明誠。

當代文體之所以能夠在體育產業中崛起，也與其背后的資本運作密不可分。當時，當代明誠的實際控制人艾路明，是武漢當代科技產業集團（當代集團）的老板。當代集團控制著多家上市公司，除了當代明誠外，還有三特索道和人福醫藥。2015年，當代集團與新星漢宜簽署《增資協議》，將當代明誠納入“當代系”麾下，并開始了一系列的投資、收購行動。

2016年，當代明誠以上市主體身份控股歐洲體育經紀公司MBS，緊接著買下中超球隊重慶力帆俱樂部。2017年，當代明誠又買斷五年西甲中國區版權，以及俄羅斯世界杯亞洲區和巴黎圣日耳曼中國地區兩項贊助的獨家代理權，還在推進對新英體育的收購。

從體育營銷、體育經紀到本土足球俱樂部，借道大手筆收購，當代明誠快速切入文體產業的熱門賽道，打出了一個不錯的開局。從2015年到2017年，公司的營業收入和利潤均為正。其中，2017年公司累計實現營業收入9.12億元，同比增長60.26%；歸屬母公司凈利潤為1.28億元，同比增長4.87%。

但大手筆并購換來了巨額負債懸頂，為整個“當代系”如今的困境埋下了伏筆。2015年至2019年，因為多次并購，當代文體的流動負債額和資產負債率持續上升，流動負債從2.4億元上升到30余億元。

北辰星資本創始合伙人胡順強認為，當代文體的主要問題是“高估了體育產業的爆發力和成長性”，給體育和影視板塊的收購付出了過高的溢價，導致上市公司平臺出現了巨大的虧損，無法實現財務回報，“體育是一個長周期的生意，需要時間和耐心，而當代文體想要壓縮體育產業的成長周期，這在過去十年被證明是不現實的。”

說起當代文體，就必須要提起一位關鍵人物——蔣立章。

蔣立章是雙刃劍體育的創始人，也曾擔任當代明誠體育發展集團的董事長。他從《足球周刊》雜志廣告銷售做起，2004年創辦了雙刃劍體育，在公司被當代明誠并購前的十多年里，專注于體育營銷和中介經紀的業務。

作為福建人，蔣立章具有“敢想敢干”的基因，憑借早年間體育媒體做銷售的經歷，蔣立章累積了大量的客戶資源，尤其是與福建體育品牌家族“少東家”們建立錯綜復雜的關系，這為其后來自己開體育營銷公司雙刃劍奠定基礎。彼時，雙刃劍還在體育營銷領域穩打穩扎，2015年前后，蔣立章與當代集團的邂逅開啟了體育產業圈的一段化學反應。

2015年接受《21世紀經紀報道》采訪時蔣立章曾坦言，他想要借助資本市場謀求業務轉型，從體育營銷的交易湊合者，轉向擁有自主體育資源版權的多元化經營者。“體育營銷做得很辛苦，客戶和資源方都要協調妥當，有了資本力量，我可以放手做一些以前不敢想的事情。”這一年，他創辦的雙刃劍體育被當代集團收購，并成為當代明誠的子公司。這次收購也為他開啟了并購上市的路徑，讓他在體育產業中有了更大的發展空間。

陳元昊是雙刃劍體育的前員工，他在2015年前后入職，見證了當代明誠對雙刃劍體育的收購。“當時有很多體育公司都在排隊上市，但是能上市的很少。雙刃劍體育很幸運，被當代集團收購了。”他回憶道，“不過，當代集團的收購動作和資本運作，都是基于一個不合理的估值，都是泡沫。”他認為，這次收購雖然讓蔣立章有了更高、更寬闊的平臺，但也為他系上束縛的線繩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和風險。

當代明誠全資收購雙刃劍時，與蔣立章及其一致行動人彭章瑾簽訂了一個業績上的對賭協議：雙刃劍2015年、2016年、2017年、2018年合并報表口徑下扣除非經營性損益后歸屬于母公司所有者的凈利潤分別不低于5200萬元、6900萬元、8700萬元、10400萬元。

蔣立章和當代明誠在體育產業中不斷進擊，但也面臨著對賭協議的壓力。

2016年，雙刃劍體育借助里約奧運會的東風，通過對福建運動品牌361的服務，促成后者稱為里約奧運會官方贊助商，并幫助后者稱為諸多國家奧委會合作伙伴，實現7621萬元的凈利潤，占當代明誠體育業務收入的近一半。

2017年是個體育小年，雙刃劍體育通過NBA賽事廣告代理以及運作NBA球星代言訪華等市場活動，壓線完成對賭協議中規定任務指標。

2018年，雙刃劍體育瞄準俄羅斯世界杯，從國際足聯獲得了2018年世界杯亞洲區區域贊助商獨家銷售代理權。這是一場冒險的賭注，因為第三級贊助商享有的權益較少，而雙刃劍體育與國際足聯簽訂的代理合同時間緊迫。“蔣總只有靠世界杯這樣的大IP，才能完成對賭協議。”陳元昊說。

不過在雙刃劍體育代理的三家世界杯亞洲支持商中，除了雅迪是在2018年2月份贊助2000萬美元躋身世界杯亞洲區域贊助商行列，并早早啟動相應世界杯營銷之外，其他兩家贊助商VR科技公司指點藝境和帝牌集團都是在世界杯即將開賽前“壓哨”入局，據傳后兩家贊助商是蔣立章為完成當年對賭協議以及跟國際足聯承諾的任務指標，拽著早年累積的福建資源救場，以至于傳出贊助金額遠低于雅迪支付的2000萬美金，導致雅迪內部頗有微詞。

從過往業績來看，2018年是當代明誠最后的高光時刻。當時，營業收入、凈利潤和扣非凈利潤均為正和正向增長，分別同比上漲了100%和38.91%，扣非凈利潤也增長了35.96%，體育產業成為其最重要的業務板塊。

事實上，除了備受“并購”之困外，令當代文體資金鏈斷裂的致命一擊在于其“靠融資填補虧損”的資金拆借模式。

2018年，當代文體動用自有資金人民幣5億元、境內債權融資約人民幣10億元、境外股權融資1.6億美元(約10.39億元)及境外債權融資1.2億美元（約8.5億元），完成了對新英體育價值5億美元的股權收購。而2015年至2019年，當代文體全部凈利潤還不及這次收購的三分之一。

當代明誠收購新英體育的目的是打造自有的體育傳播運營平臺，實現IP的變現。陳元昊回憶說，“當時蔣立章提出‘體育新零售’的概念，我們要做一個平臺化的體育營銷公司，就是想要實現邊看邊買的效果，就像現在的抖音和快手那樣。用IP去實現真正的變現，而不是單純的賣廣告，這樣才能做到2C的業務。但是當時的技術條件還不夠成熟，因此我們打算先收購一個平臺。”

為了實現這個想法，當代明誠考慮了很多候選對象，比如樂視、體奧動力等，但是最后選擇了新英體育。“因為樂視的水太深了，但樂視的生態架構其實是最完整的，而體奧動力的盤子太大，而且想要更加市場化，所以最后選擇了新英體育。”陳元昊說。

當代文體仍然不惜高價收購新英體育引發了巨大爭議，業界對此并不看好，當代文體收購新英體育的時候，也正值英超版權在中國市場的變革期。2019-2022賽季的英超版權被蘇寧體育奪得，新英體育只能繼續運營剩下的兩個賽季，用陳元昊的話來說，“試想你有一個值10塊的玩具，給你100塊買了，然后還讓你接著玩，新英體育的老板俞凌霄做夢都能笑醒。”

在陳元昊看來，“這個想法本身沒有錯，但是錯在我們收購了新英。新英當時即將失去英超版權這一核心資源，就算按照科技公司的估值標準來算，用5個億美金去收新英，完全不合理。”

這一決策也為當代明誠埋下了隱患。“當代明誠收購新英體育后，資金鏈出現了問題，這也導致他們不得不去找一個更大的項目去融資，也就是通過亞足聯獨家商務開發代理項目來融資去支付前一筆收購的費用，可是前一個項目在營收變現能力上還是個未知數。”陳元昊說，這是一個由當代明誠和Fortis Sports AG組成的競標聯合體，當時據體育商業媒體Sports Pro報道稱，它以超過40億美元的價格，獲得了2021-2028年亞足聯賽事全球獨家商業代理權，包括媒體版權和贊助銷售權。

在這份長達8年的合約期內，亞洲足球的重大賽事有：2023和2027兩屆亞洲杯，2022和2026兩屆世界杯亞洲區預選賽，2022和2026兩屆女足亞洲杯，以及期間的全部8屆亞冠比賽等。

陳元昊說，當代明誠用亞足聯版權去填補收購新英體育的窟窿，是一個錯誤的邏輯，會讓上市公司的資產負債高企，也會受到市場和監管的限制。“這樣做其實是很危險的，他們只能選一個項目，要么是新英體育，要么是亞足聯版權。而且監管是隨著市場發展變化的，一旦監管對某些業務開始成熟起來，他們就沒有辦法再去獲取資金了，那么他們后面就會出現更大的窟窿，這對上市公司來說是最可怕的事情。”

事實上，隨著當代文體在體育版圖上越做越大，核心管理團隊之間的也出現較大分歧，當時公司一些重要決策蔣立章都未能參與其中，這一點也從陳元昊口中得到證實。

“拿下亞足聯的商務代理權，其實蔣立章并沒有參與。”陳元昊回憶道，后期蔣立章的權力幾乎被架空，據說當時蔣立章非常看好運作西班牙球星伊涅斯塔來重慶隊踢球，各方條件都已基本談妥，但是臨支付環節，被公司董事會否決。

當代明誠的版權帝國，終于在2020年遭遇了危機。

受疫情的影響，當代文體在2020年出現了19.26億元的巨額虧損。盡管如此，當代文體仍然與西甲聯盟簽訂了《意向書》，將西甲版權期限延長至2028/2029賽季，合同總額超過8.91億元，年均成本超過8,910萬元。

這一合同對于西甲聯盟而言，并不是一個重要的收入來源。根據西甲聯盟20/21賽季公布的收入為38.2億歐元，新英每年給西甲聯盟造成的收入影響不到3%，即1.15億歐元。

然而，對于當代文體而言，這一合同卻是一個沉重的負擔。2022年6月，由于新英開曼未能支付2021/2022賽季的最低保證金4500萬歐元，西甲聯盟單方面終止了與其簽訂的西甲版權許可協議，并要求其支付1.05億歐元的違約金，這一協議原本占據了當代文體版權業務收入的30%左右。

這樣一筆無法償還的違約金，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去年11月，ST明誠發布公告稱，因公司負債率居高不下，經營性現金流短缺，加之相關應收款項未及時收回，新英開曼無法按時支付亞足聯2022年度相關費用，亞足聯提前終止合作。

與此同時，當代文體在資本市場上也遭遇了嚴重的挫折。2021年度財報顯示，當代文體虧損9.78億元，連續三年虧損。股票名稱也由“當代文體”變更為“ST明誠”。

昔日功臣淪為累贅，當代文體又一次站上變革的關口。

早在2018年，艾路明就提出了“歸核聚焦”戰略，他表示：“自2018年開始，當代集團立足于新技術、新產品的創新，集團將戰略聚焦于生物醫藥、現代旅游等產業，逐步從文體產業退出，也是這種聚焦歸核思路的體現。”

在此之下，面對巨額虧損和資金壓力，當代文體曾試圖通過發行私募債和引入戰略投資者來自救，但都未能奏效。

2020年，當代文體發行了“20明誠03”私募債，但在2022年未能按期足額償付本期債券的本息，造成了債券違約。2021年8月，當代集團將所持有的當代文體股份之表決權，全部委托給國創資本，武漢國資委由此成為公司實際控制人，但隨后雙方陷入了沖突，國創資本單方面終止表決權委托，三名派駐董事向公司提交辭職信。

當代文體的版權業務也在2022年遭遇了重大挫折。2022年5月，亞足聯宣布，原定于2023年在中國舉辦的亞洲杯將改在其他國家舉行。而當代文體控股子公司Football Marketing Asia Ltd.（2020年由登峰體育更名而來，以下簡稱“FMA”）擁有2021-2028年亞足聯所有相關賽事的全球獨家商業權益（包含贊助權和版權）。這一決定打亂了當代文體的贊助銷售計劃，使其無法利用亞洲杯在中國的主場優勢，吸引更多的區域性企業合作，這也意味著當代文體體育板塊將難以繼續支撐其在足球領域的投入。

在胡順強看來，當代明誠對國內體育產業的發展有功有過，“但我個人認為功勞會多一點，它們參與了很多版權、俱樂部和體育營銷的項目，不管結果如何，我覺得他們至少推動了體育商業化的進程，讓人們看到了體育營銷公司的價值，也讓很多品牌愿意贊助世界杯。”他說，“蔣立章作為當代明誠很重要的組成部分，對當代文體的發展有很大的貢獻，他在收購體育營銷公司和推動體育產業的商業價值方面有很多積極的作用，他的失敗也并不是商業上的問題。”

截至2022年末，當代文體的營業收入6.56億元同比減少了57.75%，實現歸屬于母公司凈利潤-51.66億元。公司總資產也縮水了51.71%，歸屬于母公司所有者權益更是陷入了-46.24億元的負債。體育板塊的營業收入也減少了64.76%，因為子公司明誠香港被清盤，導致公司失去了西甲和亞足聯相關賽事的國內版權業務。

2023年1月3日，ST明誠收到了法院要求開啟預重整的通知，開始了第五次轉型的艱難之路。在重整過程中，ST明誠仍將面臨一系列的困難和挑戰，如果ST明誠被宣告破產，公司將被實施破產清算，根據《上市規則》第 9.4.13 條的規定，ST明誠股票將面臨被終止上市的風險，即使重整成功，公司也需要重新尋找新的業務方向和盈利模式，恢復市場信心和競爭力。

在各個股票論壇，股民們又開始討論著當代文體重組的N種可能性，但當代文體之于體育是否還有太多波瀾，目前尚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