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王勤伯
73歲的卡洛斯·卡塞利嘴唇上標志性的濃厚小胡子已經全白了,他大口大口地吸著煙。50年前,皮諾切特將軍領導軍事政變,推翻阿連德民選政府,開啟獨裁統治的時候,卡塞利只有23歲。
那是一個恐怖的年代,成千上萬的皮諾切特反對者被逮捕、秘密殺害,至今仍有1000多人下落不明。智利司法機構直到今年才終于對10多名參與當年捕殺異議人士的軍官發出逮捕令,其中一人在警察到來之前自殺身亡。卡洛斯·卡塞利是當時智利第一豪門科洛科洛的偶像球星,也是貨真價實的共產黨員,他在獨裁統治期間多次挑戰皮諾切特,這為他贏得了智利人民永恒的尊重和既得利益者的怨恨。
卡洛斯·卡塞利是一個鐵路工人家里的第三個兒子,母親是全職主婦,也是共產黨員。他從少年時代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要成為足球界的吉米·亨德里克斯(美國傳奇音樂人)。他16歲第一次進入科洛科洛一線隊時,穿著破洞牛仔褲、熱帶風格的T恤、留著長卷發,領隊因為他的奇裝異服決定讓他回家,然后他就不再回來了。科洛科洛不得不把他請回來,因為他的才華無人能及。當他再一次出現在一線隊更衣室,他的穿著是一樣的。
卡洛斯·卡塞利是智利足球史上第一個稱得上巨星的人物。他被球迷們稱為“平方米之王”,因為他非常擅長在狹小的范圍內帶球,從老鼠洞一樣的空間里鉆出來。作為一個地道的共產黨員,卡洛斯·卡塞利在足球事業蒸蒸日上的同時,欣喜于薩爾瓦多·阿連德正試圖帶領本國走上“智利社會主義之路”。也是在這段時期他遇到了大學生瑪麗亞-德洛斯安赫萊斯,他4個孩子的未來母親。愛妻在2022年2月因癌癥去世,“我兩個星期沒有出門。這是一種巨大的痛苦,就像胸口裝著一頭大象。”
阿連德贏得了左翼人民的支持,然而,他的經濟改革并未獲得期待的成績,反倒把智利帶入了危機。在1973年的頭幾個月,智利面臨創紀錄的通貨膨脹,通脹高到最后當局不敢再公開數據,同時,社會面臨前所未有的基本食品(面包、肉類、咖啡等)短缺,普通人排著長隊購買必需品。阿連德變得越發激進,希望更快速地走上蘇俄道路,他周圍的幕僚要求用人民衛兵替代軍隊,讓原本堅持中立的軍隊變得動搖,美國中情局加緊了對政變的策劃。
阿連德接見卡塞利
就在那一年,科洛科洛進入了代表南美大陸俱樂部至尊榮譽的解放者杯決賽。當時整個國家已經處于內戰邊緣,智利左翼期待著科洛科洛取得勝利,他們說:“如果科洛科洛贏了,阿連德可以確保安全。”阿連德在球隊出征前接待了科洛科洛全體球員,他能夠意識得到,這是一個有潛力讓處于危機中的國家團結在一起的最后載體。
經過兩回合比賽平局,科洛科洛在6月的第三次交鋒中輸給了實力強勁的阿根廷獨立隊,即后來的解放者杯之王。卡塞利也和西班牙萊萬特簽約,將在下半年前往該隊報道。1973年9月11日智利軍事政變當天,卡塞利正在度過大學校園最后的幾天,之后他要隨智利國家隊前往莫斯科參加決定性1974年世界杯入場券的附加賽。
從蘇聯回來后,總統府已經有了新主人,但卡塞利借故跳過了皮諾切特將軍接待球隊的儀式,直接去西班牙加盟自己的新俱樂部萊萬特。他在西班牙呆了5年,目睹了弗朗哥獨裁政權的倒臺,也是在這個保守的天主教國家人生第一次發現色情雜志。
智利在附加賽次回合1比0戰勝蘇聯,闖入在聯邦德國舉辦的世界杯。這場比賽根本就沒有對手現身,皮諾切特獨裁政權把智利國家體育場變成了一個露天監獄,很多異議者都在這里遭遇酷刑和殺害。蘇聯要求智利另覓場地舉辦比賽,智利方面表示拒絕,國際足聯站在智利一邊,于是就有了這場離奇的一隊比賽。
卡洛斯·卡塞利幾個月后第一次從西班牙回到智利,為1974世界杯做準備,母親在機場等他。“我看到她很悲傷,冷淡。我問她怎么了,她不回答。父親撅著嘴,姐姐在哭泣。到家以后,她帶我進了臥室。我開始渾身發抖。她坐在床邊,解釋說她被逮捕過。‘你開車闖禍了?’ ‘不,他們綁架并折磨了我。’ 我不敢相信她的話,‘媽媽,你不能胡說……’她掀開上衣,向我展示她被燒傷的乳房。我們摟抱在一起,像孩子一樣痛哭。”
在飛往聯邦德國參加世界杯之前,皮諾切特邀請智利國家隊去總統府,這一次,卡塞利沒有借口逃脫。但他在皮諾切特來到身邊的時候閉上眼睛拒絕了握手。智利《三點報》的一位愛國記者披露了“共產黨員拒絕致敬國家元首”的消息,一時引發媒體風暴。但迫于這位智利前鋒是整個國家的體育偶像,皮諾切特將軍有意展示自己的“開放、寬容和民主”,卡塞利在風暴眼里幸存下來。然后智利國家隊在世界杯上表現一塌糊涂,卡塞利還成為世界杯歷史上第一個吃到紅牌的球員。
1979年,智利贏得美洲杯亞軍,卡塞利成為賽事最佳射手。他和皮諾切特將軍又在總統府見面了,這次,按照妻子的建議,卡塞利給自己的西裝配了一條紅色領帶。“皮諾切特對我說,他會親手剪掉我的紅領帶。我回答說我家里還有好多根。他很生氣,問我是否知道他也可以剪掉我所有的紅領帶。我說,‘我家的門向所有人敞開,你可以把它們全部剪掉,但我的心永遠是同一種顏色。”
在智利很多人的記憶中,卡洛斯·卡塞利和他的母親參與了親手剪掉皮諾切特將軍的領帶。1988年,皮諾切特在國內外壓力之下被迫舉行全民公決,由智利人來決定他是否繼續執政。在皮諾切特看來,他的統治之下(超過10萬人成為國家恐怖主義受害者,其中1.5萬人被殺害,2000人失蹤)智利實現了偉大的經濟成就,成為拉美地區高速增長的龍頭,智利人民應該感恩于他。
然而,也有人從不畏懼恐怖,在關鍵時刻對皮諾切特獨裁提出了公開的控訴,讓希望說“不”的人受到巨大激勵。1988年9月,一個不為人知的、名叫奧爾加·加里多的女士在電視上作證,講述了她在皮諾切特在獨裁統治下所經歷的暴行。她解釋說,她等了很久很久,才告訴自己的家人,“出于對家人的尊重”。
片末,卡塞利走了出來,他說:“這位美麗的女士是我的母親,對我們來說,(全民公決)毫無疑問是選'不'。”
十五個月后,智利結束了獨裁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