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駐意大利記者 沈天浩
普蘭德利來到特倫托體育節,出乎很多人的意料。2021年3月,他辭去佛羅倫薩主帥的職務,并留下一封令人印象深刻的告別信,信中解釋了他辭職的原因:“在每個人的生活中,除了美好的事物之外,有害、有毒的事物也會不斷積累,有時也會對人們造成損害。在我生命中的此時此刻,我發現自己處于一種荒謬的境地,無法繼續做我自己。”普蘭德利宣告了自己執教生涯的結束,他也確實信守了諾言,在其后再未拾起教鞭。
不同于大多數同行和圈內人,普蘭德利選擇在65歲的年齡,向外界袒露自己最脆弱的一面。足球世界對普蘭德利造成了哪些傷害?無論如何,他并不恨足球。在退休兩年半以后,他回到了公眾的視線,與人們分享自己的故事。活動的主題叫做“我的道德足球”——對于普蘭德利來說,足球不僅僅是一種運動。
本場訪談的主持人沃爾特·維爾特羅尼,同樣有著精彩的人生故事。他最為人熟知的身份是政客,曾經擔任過意大利文化部長和羅馬市長,不過和普蘭德利一樣,在意識到自己無法做得更多之后,他也已經選擇從政壇“退役”。如今,維爾特羅尼的工作是導演,以及《米蘭體育報》的特約記者。不過為了保持主角敘述的完整性,下文采用普蘭德利的第一視角。
從一堵磚墻到兩場決賽
我的足球生涯始于一堵磚墻。小時候,我翻過這面墻,去教區中心的足球場踢球。小孩子們組隊踢球,先進兩球的獲勝,然后換撥——沒有人抱怨。后來,他們很多人都沒有成為球員,而是建筑師、工程師……我成為了球員,可我很早就失去了父親。那發生在我16歲的時候。在此之前,我是個很難搞的年輕人;失去父親之后,我和母親與兩個妹妹在一起,感到肩上的責任重大。這當然是個悲劇性的時刻,但也讓我成長。
球員時代的我效力過三支球隊:克雷莫納、亞特蘭大和尤文圖斯。在尤文,我們隊內的兩名外援是普拉蒂尼和博涅克。有一次訓練任意球的時候,我們有說有笑,可普拉蒂尼卻不吭聲。特拉帕托尼去問他:“你在想什么?”普拉蒂尼的回答:“等那些開玩笑的人離開之后,我自己單練兩個小時。”在天才的靈感以外,他還是職業精神的標桿。
尤文生涯中的兩個傷心時刻,都來自冠軍杯決賽。1983年,在雅典,我們0比1輸給了漢堡。我還記得那個賽季的沖刺階段,有一個客人經常來到我們的更衣室,他自稱是“律師”(即賈尼·阿涅利)的朋友。這個人對我們說,只要你們能一直保持比賽前15分鐘不失球,你們就能贏得冠軍杯。我相信,這種迷信最終決定了我們的命運:漢堡隊打入第一球的時候,計時器上顯示是第9分鐘,我們失去了信心。塔爾德利覺得,問題出在我們當天到球場太早了,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版本。其實,當時塔爾德利每天都給這個巫師打電話!
第二個瞬間是1985年的海瑟爾。起初,我們待在更衣室,門開了一條縫,我們看到看臺上有很多英國球迷跑來跑去。過了十分鐘,我們從更衣室走出,發現人們開始驚慌逃走,沒有人停下來看普拉蒂尼、博涅克和西雷阿。博尼佩爾蒂過來了,他告訴我們現場有兩名球迷已經去世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不想讓球隊出場比賽。不過,歐足聯代表還是堅持讓比賽繼續進行。比賽結束后,歐足聯代表要求我們帶著獎杯,走到尤文看臺的下方,本來說需要10-15分鐘的時間,但我們只待了7-8分鐘。
我最重要的恩師,當然是特拉帕托尼,我在他手下踢了6年。一件事讓我印象深刻:那是一場羅馬-尤文的比賽,特拉帕給我們每個人賦予任務,我來盯防內拉。比賽的僵局一直沒有被打破,直到終場前七八分鐘:羅馬獲得角球,我的一個明星隊友走過來,要求我盯防另一個球員,可我得盯防內拉。最后,我聽了他的,而內拉在那次角球中進了球。回到更衣室,這位球員滔滔不絕:“年輕球員的表現令人失望,他們不會成長……”他是誰?意大利人還是外國人?我當然不會說。
我去了淋浴室,遇到了特拉帕。我對他說:“夠了,有一名球員拒絕了他本該承擔的責任。”特拉帕托尼回到更衣室,和我們回看了失球的視頻,他明白這不是我的問題,拍了拍我的肩膀:“晚安,切薩雷。”
意大利陷入“戰術陷阱”
因為嚴重的膝蓋傷勢,我不得不早早退役。當時,我在周日上場比賽,周一整天都得敷冰袋。職業生涯的最后幾年,我回到了亞特蘭大,當時的球隊主帥是蒙多尼科,他和俱樂部主席博爾托洛蒂一樣,都希望我能夠從教。蒙多尼科不知道我是否會成為一名好教練,但他相信把梯隊的孩子們交到我的手上,是正確的選擇。
于是,我還在亞特蘭大拾起了教鞭。這家俱樂部最幸運的事情是:他們一直有靠譜的老板。博爾托洛蒂家族希望為球隊賦予一種價值觀:態度高于一切——我對此非常認同。(亞特蘭大青訓教父)米諾·法維尼對我的影響也很大,我和他共享同一種足球哲學:技術最重要。我們的人才選擇,完全基于技術。對于14歲之前的孩子來說,戰術沒有任何意義。事實上,我相信這也是意大利足球當下的問題:我們抱怨國家隊缺少特定的球員,比如強力中鋒,可為什么會這樣?這正是因為我們將戰術看得過于重要,沒有注重挖掘球員的技術特質。
執教青年隊的時候,我只有在深思熟慮之后,才會將概念傳達給他們,因為我不想摧毀他們的天才。技術層面上的天才,讓球員們感到自己是場上的主角。回到當下,我看今天的一些青年隊比賽,中鋒的主要任務是做球,其他位置上的球員也被禁止在場上連續盤帶。
前一陣,我和前尤文隊友馬西莫·毛羅在一次活動上,我對他說:如果你生在當下,肯定沒法成為如此出色的一名球員。毛羅對我說:“我很幸運。當初我在卡坦扎羅出道,主教練是馬佐尼。當時,我還在青年隊,在一次與一線隊的內部對抗賽中,我在場上盤帶,馬佐尼大聲對我喊:‘繼續!繼續!’”
如何馴服問題小子?
我在國家隊執教了四年時間。2012年歐洲杯,我們的前鋒搭檔是巴洛特利和卡薩諾。巴洛特利首先是個好小伙,從技術層面上一度是世界上五名最好的前鋒之一,但或許也正是這種高期待,讓他承載了過多的壓力——實際上在國家隊,巴洛特利從來沒有制造過麻煩。卡薩諾?你需要直視他的眼睛,和他進行溝通,我和他之間從未出現問題。如果讓我從執教過的球員中,選擇一個人共進晚餐,我會選擇卡薩諾:他太有趣了。
執教過最聰明的球員是誰?佛羅倫薩的約根森。他什么位置都能踢,靠自己的職業精神,幫助俱樂部度過了經營上的困難。后來,丹麥國家隊的主帥和我見面的時候,給了我一個擁抱,他感謝我幫他“修復”了一名重要的球員。執教過最強的球員?考慮到本可達到的高度,或許是阿德里亞諾。當時我讓他減肥,他很好地執行了計劃,那問題出在哪?他根本沒想成為世界上最強的球員,他的理想是接濟50個巴西貧民窟的家庭,他做到了。
為什么將國家隊帶到奧斯維辛?因為我們都覺得應該如此。我們要走近那個地方,那里代表了人類的極致愚蠢與丑惡,球員們需要體驗這些。我還帶國家隊去了(那不勒斯近郊、曾經被黑手黨占據的)夸爾托進行賽前訓練,第二天我們收到了一些非常不友好的消息——當時的我們真的觸碰到了一個敏感的話題。足球世界里依然存在對同性戀的禁忌,我在歐洲杯期間發表了相關言論,但在我發言之后,卡薩諾拿起了話筒……你們懂的。
選擇退出也需要勇氣
我為什么選擇結束執教生涯?說實話,那會兒我情緒極其低沉,看所有人都覺得不順眼。教練的身份,讓感受到巨大的責任感,執教佛羅倫薩時,我感到自己也是佛羅倫薩的球迷。關鍵性的瞬間出現在一場桑普-佛羅倫薩的比賽中,夸利亞雷拉為桑普進球時,我在場邊感受到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情緒,那是一種巨大的失望感。那之后,我和一位心理醫生聊了聊,他說這種情況很正常,但我的壓力太大,需要休息15-20天——這在足球世界里當然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做出了決定。
在足球世界里,抑郁癥確實很常見,因為球員們很驕傲,然而生活中依然存在很多問題:家庭矛盾、夫妻關系、個人疾病、生涯低谷……我嘗試幫助球員們解決他們的問題,可我只是一個足球教練,我的技能非常有限。這是個沉重的話題,不過幸運的是現在幾乎所有俱樂部都有心理輔導師。法喬利陷入賭球案,為什么一個21歲的年輕新星會涉賭?你看到的是一個效力豪門的年輕人,可實際上他或許很脆弱。
當年在亞特蘭大青年隊,我們每年都會開會,強調那些不能做的事情,因為如果小伙子們違規,后果也會由俱樂部承擔。很多時候,球員的問題并非來自他們本身,而是來自父母。也有小球員的父母對我說:“我需要你訓練他們,不需要你教育他們。”其實,我并不想刻意教育他們,但他們的背包上印著亞特蘭大的隊徽。
今天活動的主題是“道德足球”。實際上,我在生活中從不使用“道德”這個詞,我更喜歡談論“態度”。斯帕萊蒂此前表示,自己不希望看到球員們在國家隊帶著大耳機,我對此表示認同:盡管我不會對球員們的平日言行吹毛求疵,然而一旦來到國家隊,你代表的就是意大利。我還會考慮繼續執教嗎?不會。愿意教小孩子們踢球嗎?或許,不過需要是非常非常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