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駐意大利記者 王勤伯
如果吉吉·里瓦沒有在2022年出版的自傳里講述他的抑郁癥經歷,他的病情更多只是一些淡淡的傳聞。這番坦誠的自述更加深了里瓦人生的傳奇色彩,一個自幼開始飽受心魔糾纏的人,成為意大利國家隊歷史上最偉大射手,又成為最偉大的領隊,是球員們最親近的心理輔導員。
伶仃孤苦,特為尤甚
我是在2006世界杯全程跟隨意大利奪冠的過程中認識了里瓦。他和里皮一樣熱愛墨鏡和煙斗,說話慢條斯理,更多的時候是在認真地聆聽。那時候的賽事、球隊管理遠不如現在嚴格,加上又是一屆意大利沒有正式足協主席的世界杯,在訓練場外總是有機會和領隊里瓦閑聊,現在回想起來,和里瓦聊天對記者們自己也是蠻減壓的一件事。對話里既有國家隊又有家長里短,而且年輕一些的意大利記者也不是所有人都認識球員里瓦的傳奇,例如有人以為里瓦是撒丁島人。其實他不是,盡管他樂意成為這個海島的代表人物。
在那個年代,很少有人了解里瓦的家庭,就像很少有人了解他的童年。他出生在意大利北方瓦萊塞省的馬焦雷湖邊。他是一個孤兒,而且是失去雙親的經歷深刻引入記憶的孤兒,里瓦9歲時,他曾做過游擊隊員的父親在煉鋼廠被一塊機器里飛濺出的鐵塊擊穿身亡,16歲時,到處給人幫傭的母親也去世了。
家中無人可以照顧他,里瓦在父親去世后就被送去了教會寄宿學校,先是瓦萊塞,然后是米蘭,學校里面都是孤兒。這3年的經歷對里瓦來說意味著“窮困和受辱”,住在冰冷的大宿舍里,時常夜不能寐,需要反復念叨“謝謝先生”“謝謝夫人”才能得到食物,而且是難以下咽的劣質食物或者剩飯剩菜,孤兒們被教會派去葬禮上給死人唱歌,有時候一天要給3個死人唱歌。
里瓦后來離開學校,回到老家跟姐姐法烏斯塔一起住。踢球的天賦讓他進入了米蘭北方的萊尼亞諾俱樂部。球隊當時在意丙,老板給里瓦提供了一份工作,讓他在工廠里看電梯。
對于里瓦來說,踢足球,尤其是進球,是讓他忘記生活殘酷現實的唯一有效途徑。他擁有格外強大的意志,他在職業生涯中曾經多次克服嚴重的傷病(包括小腿骨折)回到賽場,他在球場上擁有電閃雷鳴一樣的超然統治力,但同時他也是脆弱的,在他離開球場的時候,昔日的陰影,所有的悲憤和不眠之夜會席卷而至。然而直到去世前2年的自傳,他幾乎從不提及那些過去,“足球給了我太多,讓我無話可說。”
里瓦抑郁癥最嚴重是剛退役那段時間。他因為傷病在33歲被迫退役,嘗試過幾次復出都沒有成功。里瓦談到這段經歷的時候,坦承曾經有過極端的念頭。他說是2個孩子的出生救了他,他從父親的責任里找到了精神支柱。而這些背后同樣也有難言之痛:里瓦稱為“妻子”的孩子母親,和他從未結婚。
他是在加盟卡利亞里以后遇到了自己未來孩子的母親,立即感覺自己找到了生命之愛。然而,她在法律上仍然是有夫之婦,盡管她已經和丈夫分開。意大利是1970年12月才通過法律正式承認離婚的合法性。在此之前,離婚在意大利是非常困難的,甚至是非法的。
里瓦和有夫之婦的戀情導致當時的意大利媒體使用了若干“紅顏禍水”論來對待這位正帶領卡利亞里從意乙走向意甲亞軍、意甲冠軍的國家隊射手。只要里瓦狀態不佳、受傷,媒體就會提到他身邊那位“金發女士”。這讓里瓦一輩子不對任何人談論自己的家庭。
撒丁島上初拾人情
重讀里瓦昔日的一些采訪,可以深刻感受到他內心的蒼茫和堅毅。有一次意大利著名記者賈尼·穆拉問里瓦,“你的進球獻給誰?”里瓦說,“我本想讓媽媽過上體面的生活,但我去卡利亞里的時候,她已經去世了。你想我獻給誰?卡利亞里的進球獻給撒丁島,國家隊的進球獻給意大利嗎?別丟人現眼了。我無法對任何人獻上什么。我進球是出于職責。”
里瓦被萊尼亞諾賣去撒丁島的時候,他的行李里都是生活給他的失落和憤怒。“我沒有家,非常郁悶,誰碰我就跟誰干。”他在國青隊的時候乘坐飛機經過過撒丁島上空,當時這里還不是意大利的富人度假地,是軍隊和警察處罰違紀成員的流放地,干旱貧瘠的海島外表讓人覺得是非洲。
但在撒丁島,里瓦得到了一個意外的收獲,或許也是讓他人生找到最大平衡感的收獲——人的溫暖。 撒丁島沒有大城市的冷漠,沒有大教會的虛偽,撒丁島人一向以溫和的品性著稱。里瓦說,“在這里,我找到了家。”漁民、屠夫、牧民、書報亭老板,每個人都友善地對待這個北方來的小伙子,招呼他去家里吃飯,從不把他當外人。后來卡利亞里升入意甲,當球隊去米蘭、都靈比賽,數萬在外打工的撒丁島移民從瑞士、德國等地趕來為卡利亞里助威,里瓦第一次感到自己和某種情感的關聯。
他的足球充滿了爆發力,就像他的個性,在外界看來是陽光燦爛的。外界時常把里瓦當作花花公子,因為貪圖享受撒丁島的陽光和慢節奏的生活而不愿轉會北方大球隊。在那個年代,運動員很難被懷疑患有抑郁癥,即使里瓦的一些舉動并不那么尋常,例如他會在全隊聚餐很開心的時候,突然離席出去沿著海岸線飆車,以至于當時多次采訪他的賈尼·穆拉懷疑里瓦活不過40歲。隊友博寧塞尼亞第一次坐里瓦的車,回來趕緊給自己買了第一份人壽保險。
卡納瓦羅曾談到里瓦在2006世界杯期間對意大利國家隊球員的重要幫助。這一點也不夸張,里瓦從1987年到2013年之間擔任國家隊領隊,是意大利成績最穩定的一段時期,包括1次世界冠軍、1次亞軍,2次歐洲杯亞軍。里瓦離開后,意大利足球一共3屆世界杯1次小組未出線,2次沒有通過預選賽,唯一例外是曼奇尼國家隊贏得2020歐洲杯(維亞利擔任領隊)。
作為從未有人超越的國家隊歷史第一射手,里瓦在球員心目中天生擁有號召力。同時,他是一個謙虛、寬容的聆聽者,這使得后輩都對他充滿敬意和親切,不僅是巴喬、皮耶羅、卡納瓦羅、托蒂,就連巴洛特利、卡薩諾等刺頭也一樣信賴里瓦。
醫者不自醫,渡人不渡己
里瓦不是心理醫生,而是一個心理理療師。對于自己的對話者,里瓦既沒有分析也沒有藥方。他甚至不會主動跑到房間里去找人談心,他更喜歡戴著墨鏡,有時候手拿煙斗,有時候煙斗拿出來又放進兜里,挽著對話者的胳膊在球場上走幾步,或者走一圈。足球人的談話,最適宜的地方是草坪上。
射手的嗅覺讓里瓦懂得什么時候球員最需要他的出現。1994年世界杯,意大利對挪威的比賽開始不久,意大利門將被罰下,薩基選擇了讓第二門將替換巴喬下場。巴喬離場時說了一句,“你瘋了。”全世界都看到了這個鏡頭。
里瓦當時在看臺上,他立即去了更衣室,在巴喬回來的時候,他第一個迎上去。里瓦聽他發泄自己的不滿,最后告訴他兩句話,第一,巴喬仍然是個好小伙,第二,他仍然是球隊里最強的球員。在接下來的賽程里,巴喬證明了這一點。當他在決賽里罰丟點球以后,又是里瓦上去抱住了他。
4年后,里瓦需要安慰另一個罰丟點球的球員,這次是1/4決賽對法國,迪比亞吉奧罰丟的,他很長時間里完全不接受任何安慰,痛苦地坐在更衣室的板凳上。最后是里瓦的干預才讓他終于起身。里瓦說,“你跟我走,抬起頭來,你必須為你在這個世界杯上所做的感到自豪。”
2006年出征前往德國參加世界杯之前,布馮接到了傳票,他必須前往檢察院就賭博問題接受問訊。是里瓦陪著他去了帕爾馬,當時意大利國家隊氣氛非常糟糕,布馮涉賭之外,尤文圖斯面臨降級處罰,外界認為意大利會在小組賽出局,里瓦的全程陪伴減輕了不止一個球員的情緒壓力。
僅僅用友善和溫和來形容領隊里瓦也是不正確的,他也知道應該在哪些場合立即以領隊的身份訓斥球員,盡管次數很少,但每次出手都很必要。例如,1997年在溫布利,馬爾蒂尼決定讓卡納瓦羅首發,帕努奇拒絕擔任替補,或者2004年歐洲杯上維耶里在新聞發布會對記者們發出狂言“我比你們所有人加起來都更男人”,這些都被里瓦修理過。里瓦讓這些球員明白,國家隊球衣始終高于一切,這是原則。
2006年意大利贏得世界冠軍,里瓦非常開心,這是他在意大利國家隊擔任領隊工作可以期待經歷的最巔峰時刻。然而在回到首都羅馬、球隊準備登上大巴游街慶祝的時候,里瓦突然退出了。里瓦發現,一些在世界杯之前對球隊各種負面態度的官員、政客也上了彩車,他原本期待彩車里只有球隊成員。但里瓦又如何可以命令政客們下車?于是他選擇離開,他拿起自己的手提箱,沒有對任何人做解釋,攔下一輛出租車就回家了。
2012年歐洲杯是里瓦作為國家隊領隊參加的最后一屆大賽。在這屆賽事上,接近70歲的里瓦感覺到了年齡的壓力,他對國家隊比賽看得太投入,以至于必須不斷服藥來穩定生理指標。當他在2013年5月告訴足協“需要休息一下”時,無論足協主席阿貝特還是主教練普蘭德利都表示隨時等他回來。阿貝特和普蘭德利確實這樣做了。2014年世界杯,意大利甚至沒有名義上的領隊,是由足協副主席阿爾貝蒂尼代行領隊職責。
意大利在巴西世界杯小組賽出局,普蘭德利和阿貝特都辭職了。新主席塔維基奧任命奧里亞利為領隊,盡管奧里亞利立即給里瓦打了電話,但新的意大利足協沒有任何人再想起跟里瓦說句話。
里瓦生命中的最后幾年一直住在卡利亞里。偶爾他會去自己1976年創辦的青少俱樂部看看。里瓦創辦這個足球學校的一大初衷是提供一個可以讓窮人家小孩免費學足球的地方。國際米蘭球星巴雷拉就出自這里,里瓦一直為他感到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