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李靜宜

利物浦人懷揣兩處自得，一是音樂，一是足球，排名不分先后。但在現時的利物浦足球俱樂部，這兩樣標志卻都是“舶來品”。《你永遠不會獨行》誕生于大洋彼岸的百老匯，主教練尤爾根·克洛普生長于德國斯圖加特。

“香帥轉世”

對狼隊的賽季收官戰，安菲爾德賓朋滿座，“六賢”旗幟隨風而展，其上是香克利、佩斯利、費根、達格利什、貝尼特斯，以及克洛普本人堅毅的側顏。這是克洛普最喜歡的安菲爾德樣貌，也是他與利物浦的最后告別。

最后一次，起碼是截止目前的最后一次，克洛普站在安菲爾德邊線，耳旁山呼海嘯，足下地動山搖，擁躉高唱：“在風暴盡頭，有金色的天空，和云雀甜美的歌喉。”擁躉祈愿：“一直走，一直走，希望永存你心，你永遠不會獨行，你永遠不會獨行。”

2015年10月8日，克洛普接替羅杰斯，出任利物浦主帥，以“你好”作為開場白，至于自我介紹，他自嘲地笑：“我是‘凡夫俗子’（normal one）。”與穆里尼奧桀驁不馴的“特殊的一個”遙遙相對。2024年5月19日，克洛普站完9載紅衫歲月的最后一班崗，作為一名榮譽利物浦人，功成身退。

初來之時，克洛普參觀安菲爾德，被引至地下一處小房間。克洛普疑惑：這是什么？得到答案：“靴室”。你對這里了解多少？克洛普搜尋記憶，說出了香克利和佩斯利的名字。靴室曾是利記帥位傳承的標志，直到費根，利物浦選帥都按部就班地采取靴室繼承制。斷裂始于海瑟爾慘案，接替費根的達格利什出自更衣室，身兼球員主帥雙職。由此，利物浦引以為豪的靴室文化成為薪火相傳的精神象征。克洛普接過靴室的鑰匙，一并接下的，還有成為這間球會意志與精神圖騰的重任。

利物浦球迷贊克洛普為“香帥轉世”，霍利爾生前也說：“克洛普和球迷之間的親密關系，使人憶起香克利的精神。”少數球迷持有異議，克洛普雖有英超、歐冠、世俱杯、歐超杯、足總杯、社區盾獎杯各一，外加兩座聯賽杯，但要跟對俱樂部恩同再造的香克利相提并論，是不是僭越了？

香克利接手時，利物浦已在英乙蹉跎5年，他讓球隊重返頂級聯賽，拿到3座英甲冠軍，還有聯盟杯1尊，佩斯利后率紅衣之軍問鼎歐陸之巔，拿下歐冠時，仍將功勞歸于香帥：“香克利筑起四壁，我只是加上了屋頂。”但讓利物浦人真正奉之為神的是香克利精神。精神一詞，涵義甚廣，說起來虛無縹緲，簡單概括香帥精神：球場上永不放棄，球場外擁抱民生。足球的目的是什么，香帥曾經留下名言：“我相信，生活和成功的唯一途徑是集體努力，每個人為彼此工作，每個人互相幫助，每個人在一天結束時都勞有所得。這可能要求得太高，但這就是我看待足球和生活的方式。”他也因此被廣泛視為左翼領袖。

“他能理解我們嗎？”

其實香帥的思想來源非常樸素，他出生在貧寒的礦工家庭，吃飽穿暖即是人生理想，是真正的勞苦大眾，他同情工人階級，支持工人運動，這種思想傾向，此后也根植于利物浦的球隊文化。從執教開始，香帥就將球迷放在首位，這一理念被濃縮在標志性一幕中：1973年4月，香克利率隊繞場展示聯賽冠軍獎杯，安菲爾德球迷激動地不斷投下圍巾或其他球隊標識物，他們將自己的心意被香帥收下視為榮耀，而一名警察試圖將掉在腳邊的圍巾踢到一旁，香帥見狀上前制止，他撿起圍巾繞到肩上，告訴警察說：“不要這樣做，那很珍貴。”

鑒別綠茵之人的立場，多看其服務對象，是為老板、為榮譽還是為了球迷。香帥顯然在人群之中。別的不說，進入英超時代，縱觀歷任利物浦主帥，克洛普與香帥最為相似。英媒曾有評價：“克洛普重新聯結了利物浦與香克利的理念靈魂。”并給出例證：政治觀點上，克洛普批評特朗普、鮑里斯·約翰遜和法拉杰等極端民粹主義政客；意識形態上，他曾自認“左翼人士”，聲稱一生都不會給右翼投票；新冠疫情期間，他堅決反對疫苗抵制者，稱這部分人群為“醉駕司機”。

但上述言論，對于不關心社會新聞的人來說，毫不重要。利物浦只看重一點，他們的主教練為誰而戰？這在克洛普身上顯而易見，他在關鍵時刻站在人民的一側。“歐超”事件爆發，克洛普是最先表達反對態度的教練之一，他率隊以各種方式抗議這種脫離人群的封閉玩法，一遍又一遍地強調足球屬于球迷，與東家芬威呈對峙姿態，也因此更受球迷擁戴。

再看克洛普對待俱樂部歷史的態度，尊重一以貫之。這座城市曾經歷兩次慘案劫難，海瑟爾之后的希爾斯堡，更將利物浦球迷推向深淵。他們一面要承受親友離世的悲痛，一面又要迎接政府和媒體潑向他們的臟水，《太陽報》帶頭抹黑，說利物浦球迷是希堡慘劇直接責任人，他們襲警、對尸體小便等等等等。利物浦人陷入了靈魂上的孤軍奮戰，等到2011年相關保密文件公開，利物浦球迷才被歸還清白。2016年，英國高法裁定，希堡踩踏事故源頭在南約克郡警方玩忽職守，球場組織、管控不力，當年不幸罹難的96名球迷，均遭“非法殺害”。

整整27年，利物浦球迷如身處孤島，他們要忍耐死敵球迷毫無底線的慘案助威歌嘲笑，又要在整座城市陷入失業潮時，忍耐敵對者發出的“失業者”奚落。追求正義的進程中，他們被斷定為自怨自艾的自封受害者。他們只能在唱起YNWA時提高音量，期望能如托爾斯泰所言：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堿水里煮三次。我們就會純凈得不能再純凈了。每個利物浦人，對主教練只有一個疑問，也是唯一的訴求：“他能理解我們嗎？”這方面，克洛普有與香克利一脈相承的精神血緣。

風暴盡頭，金色天空

說榮譽，十年前，中文互聯網世界盛行“資本主義四大苦”的調侃，英超代表為阿森納、利物浦。槍手年年爭四賣隊長，是為了給全英最豪華球場還債。利物浦的苦，有與慘案歷史直接關聯的苦，其次是聯賽多年無冠的精神之苦，最后是在與對手直接比對下的境遇之苦。英超時代是比拼財富的時代，對家迎來寡頭、油爹入駐。貝尼特斯帶著利物浦，靠“永不言棄”的精神，拿回一座歐冠獎杯。放一般豪門，這是王朝又一起點，在利物浦，他們等來的是吉列和希克斯搭檔的“狗血雙雄”時代，貝大師含恨離去。霍奇森攜保守足球而來，擁躉無不生厭。危機關頭，永遠的國王達格利什挺身而出，助芬威主權平穩降落。有蘇亞雷斯加持，羅杰斯革命發威，最終功虧一簣，輿論將矛頭直指杰拉德的滑倒，實際羅杰斯清楚，“我們距離冠軍，只差一個范戴克。”

球迷都怨美資主權無為，經歷過狗血雙雄時代的利物浦球迷例外。你難見他們反對芬威，“歐超”時期除外，因為經歷過更差的，現在這個沒得怨。尤其他們還帶來了克洛普。克氏先憑打法俘獲擁躉，他不愛聽音樂，但他的足球喚名“搖滾足球”，開始他為2比2戰平西布朗揮舞三拳慶祝，得到英媒一致嘲笑。待其去時，當初笑他的人全數奉上敬意。他率隊三進歐冠決賽。2022年在法蘭西大球場對皇馬，利物浦球迷被堵在場外，造成開哨延誤。法國當局甩來一口黑鍋：利記球迷攜帶假票、沖擊檢票口。克洛普帶頭維權：我們球迷被警方噴射催淚瓦斯，目擊者都長著眼，即便如此我們的人也在老老實實排隊，從始至終沒擾亂秩序。多半年后，歐足聯公布真相，又是組織者和警方的責任，利物浦球迷則全憑冷靜的反應，避免了一場潛在的大型踩踏事件。

2019年，克洛普和他的孩子們在馬德里問鼎歐冠，那年紀錄片名叫《金色的天空》。《風暴盡頭》何在？在2020年英超破繭賽季，28年的漫長等待，克洛普終于捧回了利物浦心心念念的首座英超獎杯，他將這猶如鏡中月水中花般的榮譽化為實物。再看獎杯背景，因疫情作祟，英超幾有腰斬之虞，瓜氏藍月制宰聯賽多年，瓜渣纏斗，兩次戰至末輪決出分曉。更為可貴的，是克洛普面對恩怨宿敵時的姿態，堂堂正正，足球說話。

最后一戰，利物浦市民夾道恭迎球隊大巴，只為給克洛普最好的告別，赤焰染紅天空，人聲喧囂沸騰。安菲爾德拉起巨型Tifo，拼寫克洛普的名字，伴隨“你永遠不會獨行”的歌聲，形成最莊重難舍的告別。克洛普手撫胸前，強忍淚水，環顧四周，盡是為他而來的人。這些人中，有人陪伴這支球隊忍耐過黑暗、因他而得見光明與尊嚴，有人因他愛上足球、愛上這支利物浦，有人曾經質疑他、后來成為忠實信徒。

荷蘭人斯洛特即將接替克洛普教職。他會得到很多建議，俱樂部內外皆有。最實用的只有一條：不要試圖復制、取代或者推翻克洛普，先成為一個利物浦人，擁抱這間球會，擁抱這座城市，他們自將為你奉上雙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