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特派記者王勤伯發自德國魯爾區
土耳其烤肉店里兩個伙計神情很緊張,或者很嚴肅。或者,是緊張和嚴肅之間或者之外的一種神情。
總之,他們顯得不太高興,和天氣無關,也和顧客數量無關。他們的店開在科隆和杜塞爾多夫之間的一個小城的大型購物中心,這里風雨無憂,顧客很多,買土耳其快餐的人也很多。選擇現金付款的人不需要去款臺,而是把紙幣和硬幣塞進柜臺前面的一個自助收款機里。
一切的運轉都很順利,都符合商業邏輯,然而兩個伙計的神情一直都比較負面。但這樣在德國也沒有違反政治正確,因為來買食物的顧客一樣是神情圍繞著嚴肅緊張打轉,好像沒有人在領到食物的一刻感到喜悅。這當然也符合現代社會的商業邏輯,買吃的,就是點菜和付錢,難道有必要附加任何一點人際情緒溫度嗎?然而,我進一步懷疑人的情緒里并不存在真正的中性,這里的人神情都是負面的,他們可能想表達的是中性,可惜人這種動物沒有能力假裝中性。
德國人的秩序癖對任何一個國家的移民都具備強大的傳染性。兩個土耳其伙計總是生怕有什么事情出了亂子,沒有符合秩序,他們甚至對我在柜臺前來回的踱步和左顧右盼感到明顯的焦慮。為什么這個亞洲長相的家伙不能像德國人一樣規矩,低聲咕隆出自己想要的快餐,然后默默地等待最后付錢走人?
這不是我第一次來德國,也不是第一次在德國遇到復制德國人神情的外國移民。我也理解在魯爾區這樣一個工業人口聚居小城,人們不可能擁有更豐富的情緒,一切都是那么按部就班,就好像拜耳公司每天會定時發給每個人一顆不一樣的藥丸:起床時一粒提神,通勤時一粒忘記周遭,刷卡進門一粒進入角色,下班一粒換換腦子趕快完成吃飯健身約會等程序,晚上睡覺一粒快速入眠。
我對這些德式情緒也充滿了復雜的心態,混雜著鄙視、俯視、同情、憐憫……偶爾想到他們比南歐高得多的平均收入,以及優質的教育和公衛系統,還有漫長的帶薪假期,又平添一份羨慕。
偶爾,僅僅是偶爾。因為我一直更看重沒有價格和價值的事物,就像稍縱即逝的欣喜感和笑意,我懷疑它們才是生活更真實的一部分。歐洲杯期間飛漲的住房價格讓我選擇了住在這個魯爾區小城,到達這里第一天晚上我決定吃土耳其快餐,我覺得這就是緣分,有緣人相遇應該有理由笑一笑,像在我的老家四川,或者在意大利。而且,我對待食物的態度格外嚴肅認真,如果一個人準備好食物交給我,即使是我花錢買的,我仍然會以珍視的態度接過來,而不是抱以“你我此生此刻都很將就”的漠然。
所以我肯定要破冰,這真的很容易。
“說一說,你支持的是費內巴切還是加拉塔薩雷?”我問收款的伙計。
他愣了一下,突然就笑了,是當著我身邊兩位德國顧客,無所顧忌地笑:“不,不,我支持的是貝西克塔斯。”
現在他終于主動起來了,他給我介紹,刮烤肉的伙計支持的是加拉塔薩雷。
“哦,你們看看,穆里尼奧去費內巴切了,有得一搞。”
貝西克塔斯的伙計有點懊惱,他說,“都去了費內巴切,哲科也在那里。”加拉塔薩雷的伙計更積極一些,他說,“他們有哲科,我們有伊卡爾迪。”
這是我第5次現場采訪歐洲杯,距離2004年的第一次已經過去20年,書寫足球和記錄足球一直是我的工作。我和任何一個普通人一樣,會在腦海里設想,如果從事的是別的工作,過的是另一種生活,會是怎樣的處境和人生劇本。
事實是別處的生活對我的吸引始終很小,在我和世界的關系里,足球總是可以帶給我超越日常現實的體驗,這種體驗的快感是個體的掙脫感,就像這樣一次簡易的破冰,我覺得在德國面前,我是對的,此地的嚴肅和緊張曾試圖把初來乍到的我緊緊包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