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特派記者王勤伯發自慕尼黑
多年后,如果回想2024年在德國歐洲杯期間見證過的“美感與激情”,我大概會想起曠野和風車,還有飛馳的少年。
慕尼黑安聯球場的觀球體驗非同尋常。它的設計格外考究,多層停車場出來即是球場。球場周圍是曠野,遠處是高樓林立的城市,讓看球本身包含了從城市生活的抽離感。夏日晚風里,淺黑色的云團在迅速飄動中,沒有人知道這將是一個晴朗還是會有意外風暴的夜晚。
最讓我著迷的還是遠處山頂上的風輪。盡管風力發電在德國的旅途中隨處可見,但慕尼黑安聯球場外高速路兩側的兩個風輪格外引人注目,尤其是和球場隔著高速路的那個,它的葉翼比通常的風輪都更長不少,幾乎就要夠到地面,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古代的風車。每次看到這個風車,我知道安聯球場到了。
我沒有提前選座,理論上只能被分配到別人選剩的位置,結果卻被分到緊鄰球場的前排,在一群德國記者中間,盡管需要經過多名志愿者的幫助和努力才終于找到這里。煙幕、喊聲、歌聲,甚至場地里球員的叫喊,全都像是灌進耳朵。
從未見到過這樣一群“不敬業”的德國記者,他們在比賽中基本都沒有在寫字,打開筆記本是為了做做樣子,寫下的僅僅諸如“亞馬爾第25分鐘扳平比分”這樣的筆記。我理解這是德國隊出局所致,他們的報紙已經沒有太多報道任務,版面上可能只有一條簡訊,甚至僅僅報個比分,這算是連續奔波一個月后難得看球福利。但我仍然覺得這樣很浪費,如此罕見又精彩的比賽應該被所有的語言書寫和記錄,被更多的人書寫。
安聯球場上方橢圓形空洞里的黑色夜空下,西班牙主帥德拉富恩特和法國隊助教斯蒂凡的禿頂被聚光燈映照得格外突兀,就像剛剛從上方天窗里扔進人世的兩顆隕石。但我忍不住還是想起場外的風車,上一次我在賽場里為西班牙足球激動地寫下中文字,是2012年歐洲杯。那個來自拉曼恰、長相文弱的球員一次次一人帶球挑戰意大利的多人包夾,我把他稱作“堂·安德烈斯·德·拉曼恰”——伊涅斯塔多么令人懷念!他的足球詮釋了我所有關于青春價值的定義與夢想——以有限的力量和無限創造力去挑戰遠比自己更強大的現實,并以此為樂。
本屆歐洲杯“無聊”的問題并不完全是教練們選擇保守造成的,而是AI的應用。每個球隊都在增加錄像分析師的數量并積極啟用更先進的軟件,當今足壇的分析技術已經可以把各個球隊的進攻線路精準地分析、總結和呈現給教練和球員,制定和布置針對性戰術從未像今天一樣容易且精準。
這不是足球的原罪,而是今日世界對足球的籠罩和投射。技術進步和社會進步并不是同義詞,就像沒有傳播方式的進步就不可能發生民粹的泛濫,技術進步也可以扼殺更多的個體創造力,把一切裝進預制的平庸和保守之中。
到底看足球能夠給人帶來一種怎樣的釋放和解脫?每個人都可以提供一個不同的答案。但不管站在怎樣的立場,看過16歲少年亞馬爾的進球,大多數人都會感到某種被饋贈的欣喜。這實際就是為足球等待的意義,足球是對青春的永恒守候,足球里最精彩的瞬間就是你所有活過和沒有活過的青春夢想。沒有人真的可以一輩子活著只為了全盤接受成年人世界憑借經驗和“AI式學習”而定制的種種預設,當16歲的亞馬爾打進那粒不可能的進球,他就是你內心里一直在隱隱召喚的那個闖入者、沖擊者、解放者。或者,一個不打商量就沖出去挑戰風車的少年。安聯球場外那個標志性的大風車三根大葉翼其實暗示了風車的另一層含義——時間。亞馬爾在你心里停留多久,和你對他的期待程度直接相關。
德拉富恩特不是一個足球理論大師,也沒有過顯赫的執教履歷。他像是一個在AI時代仍然執著于教青少年享受踢球快樂的體育老師。他的足球總是在為帶球過人創造空間,為球員的個人即興發揮創造空間,這兩件都是在今天的世界里越來越讓年輕人感到壓力的事情,因為都必須去承擔失誤甚至丟丑的責任,而世界的趨勢總在放大錯誤和責任,不惜要求所有人一起去追求平庸的無錯。
當飛馳的少年遠去,寂寞的風車就是我們自己。這是本屆歐洲杯我最后一次在現場報道寫足球,決賽的時候,我已經在返回意大利的途中。我很滿意以這場精彩的比賽作為結束,我在近距離目睹了飛翔的青春,再次找到繼續書寫足球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