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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安德烈斯,2024年10月8日,這一刻終于還是來了。
盡管你已經離開歐洲足壇好幾年,當你宣布掛靴,對于那些深愛過你的球迷來說,仍然會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深刻情感。就像看到自己生命中最喜歡的一本書終于翻到了最后一頁,盡管結局早已寫下,那個只有形式感的空白封底卻在手里掂出難以描述的虛空之重。
我想在這里寫下一些感謝的話語。剛好這是《足球周刊》第900期,一個曾經刊載過你無數精彩瞬間的中文刊物,我想不到還有什么比這更應景的巧合。
很多熱愛足球的人都會長久記得為自己的青春年少留下重要印記的球星。但我想告訴你的是,你的足球和那支巴薩,在我的成熟過程里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記。
我曾在2008年維也納的看臺上目睹你和西班牙國家隊隊友們戰勝德國捧起歐洲杯,又在2009年羅馬奧林匹克體育場的看臺上看到你和巴薩隊友們一起戰勝曼聯,贏得瓜迪奧拉時代的第一個歐冠獎杯。那是多么燦爛的年月——從2008到2012,歐洲杯、歐冠、世界杯、歐冠、歐洲杯,每一年,你所在的球隊都會站在領獎臺上,并且都是以絢爛的足球踢法征服對手和觀眾。
作為足球記者,我們總是在書寫勝利,書寫勝者。在那些格外膠著的比賽中,我們甚至要等待最后一刻才能決定給哪一邊更多的篇章,決定把封面交給哪個最有代表性的球星。這有一點點荒唐,卻又是最簡單有理的勝者為王。
但那支既有勝利也有失敗的巴薩,在一段時間里暫停了這樣的邏輯。不管喜歡它還是反對它,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存在。巴薩在創造足球,在顛覆足球,用智慧顛覆力量,用進取顛覆保守,用技巧顛覆強制。
喜歡那支巴薩的人都有自己的參照點。我的參照點就是你。你不是我少年時代成長過程中的足球偶像,而是我成年后最喜歡的球員。原因?都在胡安·馬努埃爾·利略的這段話里:
“足球不是一項如110米欄一樣的線性運動。伊涅斯塔是這項體育的互動典范,一個球員就是整個球隊,是全世界最佳。梅西是做出最精彩動作的人,但安德烈斯是讓所有人都變得更好的那個球員?!?/p>
毫無疑問,每當我看到足球界重要人物為你送上特別的贊譽,我都會內心激動不已,就像梅諾蒂說:“有些球員,你無需討論他們的出色。盡管有許多名字被提及,但世界上最好的球員是伊涅斯塔。有帶球、有配合、有跑動,還不止這些,盡管他從未獲得金球獎?;蛟S是因為他不符合市場營銷形象,或許是因為他說話小聲……我不太懂,但人們沒有意識到他有多么出色?!?/p>
或者,你的好朋友里克爾梅做出的評價:“我認為他是唯一一個教我們踢球的球員。他是所有人里的最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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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嗎,安德烈斯, 球迷和職業球員的一大區別是,球迷能夠從偉大的球星身上學到或者悟到的內容時常甚至總是會超越足球本身。作為記者,我想告訴你,你讓我極大地提高了自己的寫作,提高了自己的中文。
是的,你沒有聽錯,你讓我提高了自己的中文。就像我正在寫下的這些句子,它的草稿混雜著中文和西班牙語。當我想到你,還有你的足球曾給我帶來的巨大情感和情緒經歷,很多念頭和感受是以一種無比自然的雙語混雜形式從腦海里流出來的。
然而,我想說的不是西班牙語提高了我的中文,而是你的足球提高了我的中文。書寫足球,和書寫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一樣,大多數時候我們面對的是不斷重復的現實,不斷重復自己的話語,再和他人一起彼此重復。
只有一個充滿創造力的天才突然出現在眼前,我們的語言才會被挑戰。寫作者有時會感覺近乎周身赤裸,在熟悉的話語世界里找不到對等的詞句去描述——不是描述創造本身,那是無法描述和復述的——是記述自己面對創造所經歷的內心激動和激情。只有把握住激動瞬間里稍縱即逝的靈感,才能讓語言達到情感的高度,寫下配得上偉大比賽的文字。
在2012年歐洲杯的看臺上,我目睹了你帶球擺脫意大利人包夾的瞬間,就是被攝影師快門永存的那個瞬間。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所有偉大的天才都有其自帶的詩性,或者文學性。那個腳下粘著皮球無懼圍堵的你,更像是文學故事里的浪漫騎士走進了足球場里。我在波蘭的夏夜里想起了你的老家,想到開車100公里帶你去訓練的泥瓦匠父親,想到在外公的餐吧里幫工的母親,想到你來自一個誕生了偉大文學人物的地區拉曼恰,于是我在寫給中國讀者的文章里給你取了一個新名字:堂安德烈斯·德·拉曼恰。
安德烈斯,談論你的足球就是談論創造本身。創造本身并不意味著讓事情變得更厚重和復雜,回溯你職業生涯中那些經典的時刻,就像歌唱《一首關于簡單事物的歌》。
在羅馬奧林匹克體育場目睹你和隊友們成為三冠王的那一年,我剛好30歲。和世上很多很多普通人一樣,那是一個面對著各種抉擇的年齡,而最重要的抉擇,是如何去面對周遭的現實。當童年失落的天堂、青春炙熱的夢想正在遠去,現實從四面八方悄無聲息地包圍過來,就像那些在不同里試圖前后左右堵著你的后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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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每個人的命運都有其命中注定的一面,但啟示的作用永遠不可低估。在生命之旅的十字路口,你的足球和那支巴薩給了我重要的啟發:不要擔心自己想做的和所有人都不一樣,不要相信現實的力量邏輯,只有創造才是一種非凡的快樂,沒有人能夠徹底扳倒現實,但總是可以帶著智慧去尋找輕靈的一閃,輕盈的一擊,那樣的瞬間即是永恒。
在到處都是造神運動的今日世界里,拒絕成為神是最罕見的品質。當你在2010世界杯決賽打進絕殺荷蘭的進球,那對于任何球員來說都意味著封神的時刻,你卻沒有做出和天神對話的手勢,更沒有君臨天下的動作,你的選擇是把進球獻給意外早逝的好友達尼·哈爾克。你在舉世矚目的神壇上展現了實實在在的心,一顆珍貴的人心。
親愛的安德烈斯,你曾在一封公開信里對即將舉辦告別儀式時的里克爾梅說,“羅曼,是足球要對你這番美妙的旅程做出感謝?!蔽蚁敫嬖V你同樣的話,也感謝生命,讓我能夠與你同時代,見證你在球場上的魔法,以及你作為一個人所展現的樸實與偉大。
愿你一切順利!后會有期。
本文原載于第900期《足球周刊》